“别太急了。我的心脉已经快断了，要缓缓地来......”眼看李绍宏已经黑眼珠子不多了。

李复也明白重症忌猛药的道理，立马收敛心神，缓缓地吐纳呼吸，将自己的内力慢慢地注入到李绍宏的膻中穴里。

犹如一块坚冰上注入了热水，立马消融开来。

那刚才几乎停止了的胸腔，又开始呼吸起来，冰凉的触感也有所退却。

但李复的额头上却沁出了细汗，要控制着内力如柔丝般平缓地输出，要比一掌全力打出更要费力不少，更别说李绍宏那几乎全垮了的身子犹如一个冰寒的深渊一般，无论多少内力的注入，最后都会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你现在感觉好些没？可以告诉我师父的下落了吧？”李复见他有了点起色，连忙抓紧追问。

“好，好，我这就说......”李绍宏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空气都抽进了脑髓里，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李复。

刹那间，李复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双眼睛竟然——精光烁烁！

不好！

心头一惊，李复连忙便想撤掌。

动不了了！

一撤，才发现不好，手掌被一股劲力吸住，死死地黏在了李绍宏胸前。

“你想干什么？！”

李复大声喝问，奈何只有一边手可以抬起，即便想一拳将他揍开也办不到。

就在这当口，一股阴寒的内力，从李绍宏的胸中涌出，顺着李复的掌心倒灌进来！

就像一下子被人脱了个精光扔进冰窖一般，全身一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而李绍宏眼中精光不减，甚至那刚才还惨白的像死人一般的枯脸，竟然满满地爬上了一丝红潮：

“我，六岁便进了宫，那时候，昭宗皇帝还只是寿王。我身为侍读小太监，每天就陪着皇上上上经筵，骑马射箭。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陪在皇上身边，看着他天天无忧无虑地高高兴兴，我就高高兴兴。”

“后来，僖宗皇帝驾崩了，大臣们说太子太小，难登大宝，于是，杨复恭他们便把寿王推上了龙椅。虽然当上了皇帝，可我知道，皇上他并不高兴。实在是内忧外患啊！我只是个阉人，又能帮的上什么忙？每天晚上守在宫门外面，总能听到皇上重重的叹气声，有时候，夜半三更，在寝宫外头还能听到里面有轻轻的抽泣声。”

李绍宏稍微停顿了下，脸上的潮红更深，呼吸也更深了：

“再后来，皇上设计，砍了杨复恭的脑袋，重新拿回了宫中的权柄。那阵子的皇上，又回复到我之前认识的寿王那般高兴的模样。每天晚上都批阅奏章，一直到天边蒙亮都不肯去睡；连轴转地接见各地的大臣和节度使。记得有天，皇上穿上了整套的金盔金甲，在宫里走来走去，还问我‘宏儿，你觉得朕穿上这甲好看吗？’好看！真的好看。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见着皇上穿上盔甲，那样子，英武极了，神气极了，当真是好看。”

仿佛在回忆着过去，李绍宏沉默了，闭上眼，嘴角划出淡淡的笑意。

而李复，则不断地被阴寒的内劲冲击着身体，牙关冻得上下打架，咯咯作响。

“但是，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昭宗皇帝亲征李克用失败，接着，还被李茂贞公然嘲讽。但皇上手上的兵都打光了，还能怎么办呢？这时候的皇上，已经沦为各个藩镇的玩偶，天南地北地被携裹着到处逃亡。那年，在凤翔，我们都落在了李茂贞的手里，而朱温则十万大军把我们围得严严实实的。城里的粮早就吃完了，那些当兵的，就在城里头吃死人，死人吃完了，就吃活人。外面的腐臭肉味，天天都往宫里面飘，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皇上在宫里自己弄了个小磨，把李茂贞给的些包糠谷子，和些野草磨了熬粥吃，喝得整个人都瘦脱了型，脸色都泛绿了。宫里的人，也每天都有饿死的。死了，就被那些当兵的拉出去吃了。到后来，不够吃了，就直接冲进宫里拖活人出去。有一回，我差点也被拖了出去，可昭宗皇帝硬是拉着那将军的手，哭着说‘我身边就这么一个贴心人了，就把宏儿留下来吧’。皇上，皇上他竟然为了我这样的一个废人去哭着求人家......”

李绍宏嘴角发抖，眼里的精光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但呼吸却是越来越急促。

“最后，还是朱温得到了皇上，押着我们一行人，耀武扬威地又回到了长安。可那时，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其他人只是想着利用皇上，而朱温，则是处心积虑地要取代皇上。他不但彻底地囚禁了皇上，还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把皇上身边的侍卫和太监都杀了，一个一个地换成相貌相似的替身。他以为皇上不知道，但其实，皇上心里早已经一清二楚。所以，皇上让我连夜逃走，我不肯，他就用鞭子抽我，一边抽，一边哭着骂‘你这狗奴才，朕很快就连自己也保不住了，你难道要留下来一起死吗’？我心里怕啊，我怕死，我怕死了连个人来收尸都没有。我爬起来，连包袱都没敢拿，跑到宫城边上的狗洞，钻出去跑了。我竟然，竟然丢下皇上，一个人就这么地跑了！”

李绍宏又开始用头猛磕后面的石墙，一下一下，一次比一次重，石墙上渐渐染上了红色的印记。眼睛里，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像是初春融化的积雪，填满了脸上深深的沟壑，淌过了脸颊，滴落地上，如此之多，仿佛是要把这幅枯瘦的身躯榨干了似的。

“我出了长安，就一直往北边跑，跑啊跑啊，后来找到了李存勖，他缺一条狗，于是就收留了我。我活下来了，但皇上，却......”李绍宏盯着李复，迷蒙的双眼之中，那活力的精光似乎再退散，“你是昭宗的儿子，找我偿命，很好，真的很好！”

“我，我一定会杀，杀了你......”李复的脸已经变得煞白，全身上下都已经冰冷得发麻，只有丹田那么一丝丝暖暖的真气还在顽强抵抗着，现在就连说一句狠话都打哆嗦，更别说要取对方性命了。

“哈哈哈哈......”

不知李绍宏何来这中气大笑，望着李复，一字一句狰狞地说道：“你我的恩怨，今日就来个了结！我欠你们李家的，都还你！”

话落，一道汹涌澎湃的寒劲喷薄而来！

李复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冰洋之中，四周都是冷透刺骨的海水，四肢已经不再存在，躯体已经不再存在，就连丹田那最后的一丝暖气也不再存在。自己就这么沉了下去，一直沉了下去，眼前尽是无边的黑，只有耳边传来淡淡的回响——

“记住了，‘琴棋书画’的琴，一半在长安，一半在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