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兴平八年腊月二十八,宁王秉承皇帝的意旨,在府中设宴款待来京的将领,主客既是军人,相陪的自然也都是兵部的臣僚,但唯有一人例外,这便是纪柏棠。按理,如今纪柏棠以大学士之尊,职责中正有管理兵部一项,何况又是宁王的邀约,以纪柏棠的为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才是,之所以有此反常的举动,乃是因为另一件事,京官补俸。
朝廷设六部九司,下辖的官员书办成千上万,腊月将近,转眼就是年节,阁臣达官都蓄有家财,但长安居,大不易,帝都之中,贫苦小吏亦不在少数,就如当年的刘文静,每年最为愁苦的都是节庆之时,因为平日积欠下的债务,每到节庆,不说偿还本息,至少也要略为点缀,否则债主的脸色也着实难看。皇帝自登基以来,先后两次用兵,耗用惊人,当年流寇之乱,为了筹措军费,就曾削减过一次官员俸禄。当时的谕旨冠冕堂皇,惶惶谕旨,写着共度时艰,但当时总算能上下一心,因为皇帝自己首做表率,削减内廷财用,世家勋臣亦纷纷效仿,虽如九牛之一毛,不伤根本,但毕竟也聊作姿态,这样群臣心中即便有些微词,于情于理既不便,也不敢相争。但到兴平年间,事情便不同了。
流寇削平,朝廷改元,虽说东南半壁元气还有待恢复,但战事已了,日销万金的军费支出已然不存在了,当时便有人想上书争俸禄,此人也是个御史,无甚声名。以往在朝局中也并不起眼,奏疏底稿上,话说的很质朴,战乱经年,东南鱼米之乡常年无粮可以解送帝都,帝都供应全靠别处采买而来,物以稀为贵,如今帝都粮价较之三五年前,恐翻倍不止,但我等俸禄,仍是戋戋之数,度日之难可想而知。但这奏疏,终究也没有上奏,因为有好些人劝他。
亲朋好友之间相劝,尚顾及他的感受,言辞婉转,只说,从来只听到为官者为民争利,岂有不为民争,先为自己争的,传将出去,有损声名。再有些人,说话就很不客气了,好啊,十年寒窗,国家养士,竟养出此等败类来,大乱方平,多少百姓还在流离失所,倒先替自己争起银子来了,圣贤的教诲都读到哪里去了。
若说此人真是个利欲熏心之辈,这样软硬兼施,自然不难就范。但平心而论,这御史虽然才具平庸,但一不贪财,二来做事也算用心,三来家无余财,一门老小,困局在帝都三间瓦房之中,不说家徒四壁,总也算得清苦了。因而听到这番话,不禁心头火起,但这一腔怒火,竟也无处可发,最后只有去找他的老师,也正是当时在管户部的严敬铭。
严敬铭自己不曾点过翰林,但学问扎实,而且他的为人颇为皇帝所敬重,所以也曾蒙朱笔钦点,参与科考选材。严敬铭颇有自知之明,所重的乃是防止在考场上有人营私舞弊,任用私人,至于文章品评和人才选拔,他常从公意,很少自作主张,这也是他对出身翰林的同僚的一份尊重。这御史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严敬铭的门生的。
“老师,不是学生不顾及百姓,只是眼下就快过年了,一年吃穿用度还有家中两名老仆的工钱都还没有着落,三间老屋,梁木已朽,雨天滴漏亦是常事,只恨家无余财,这叫学生,怎生是好。偏的有些人,作出一副一心为国的模样,尽是放言高论,旁人不知,我岂不知,名门高第,又是累世显宦,良田阡陌,自然乐得摆一副为民请命的嘴脸。只将旁人都看得利欲熏心。老师,说句诛心之论,学生又何尝不是朝廷的百姓,偏教只管百姓,不管学生的死活么。”
这话自然不免负于意气了,但也就只有在严敬铭面前,他才敢这样说。严敬铭的起居亦很朴素,他虽管着户部,但凡所支用,皆出自俸禄,只不过皇帝知他节俭,又是重臣,所以常有赏赐,所以自然也不至于贫苦窘迫。他也知道这个学生,虽是私心,但也无可厚非,十年寒窗,说是为生民立命,为四海之太平,但春秋只可责备贤者,寻常凡人,不过是为家人谋一份生计罢了,固然可以责备,却也不必苛责,这便是严敬铭通透的地方了,他为人虽耿介刚直,却不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
“好了,你的难处,我自然知道。但朝廷的难处,又岂止是这一处,要诉苦,谁都有苦可以诉,国家刚刚度过难关,总要体谅一些。这道奏疏,就留在我这里,我既然管着户部,总会给你一个交代。”
老师的话,身为门生自然没有不听的道理,而且胸中气愤既然已经畅所欲言,便也冷静得多了,这御史当下就口称遵命,将奏疏留在严府,自己行礼而退了。
之后兴平改元,朝堂之上,官员俸禄,不过是千头万绪之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事,严敬铭恪守自己的诺言,确实向皇帝建言过,皇帝也准了,但也仅此而已,朝廷俸禄早有定例,难得有更新的机会。手腕灵活的官员,自然不靠这俸禄过活,操守低劣的,也早就自去取之,家世显赫的,本就衣食无忧,唯有这尚存良知,而又出身寒微的如刘文静之流,依旧艰难度日。四海升平以后,帝都的人口日繁,往来商旅频仍,市面兴旺,而皇帝又在兴修离宫,大笔银两悄无声息地化作苗木园林,而承修工程的官吏商人无不大发其财,一掷千金视若平常,而在这时,再也无人去关心小吏们的一点微末俸禄了。
于是在这之中,像刘文静这般极少数的幸运儿,得到重臣的提携,或外放或转任幕僚,风云际会,不再困于帝都,而无此幸运的,有些索性辞官回乡,再不回帝都这伤心之地,剩下的如不是自甘堕落,同流合污,便是灰心丧气,再不复当年之勇,只在每年科考之时,看着帝都熙熙攘攘的赶考士子,恍然隔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