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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仲的计划是他在长夜灯下反复推演过的,部署周详,只要按图索骥,实施起来毫无难度。秦瑞听冯仲将一席话说完,始终一言不发。
临来洛川之前,冯聿林不是没有过担心。虽说是血缘嫡亲,但秦瑞自幼年随他母亲离开冯家,等冯聿林找到他时已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了,品格心性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为冯聿林所操控的。但冯聿林招揽人才自有一套投其所好,观人于微的诀窍,收服这个侄子亦能如法炮制。秦瑞因为母亲独自一人将他抚养成人,殊为不易,其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但身为人子,皆所亲见,所以科考高中以后,就将母亲接到身边奉养,平日十分孝母。冯聿林虽然对这位大嫂当年愤然离家的行为不以为然,但表面上维持这一份礼数,秦瑞初入仕途,俸禄微薄,冯聿林常有接济,他母亲多年辛劳患有宿疾,每到秋冬都会复发,其间寻医问药,以及平日的食疗温补所费不菲,都是冯聿林暗中派人看护,照应周全,所以秦瑞虽与这个叔父相认不久,但心中感念之情强,一时都想能对冯聿林有所回报。秦瑞不是迂腐的读书人,性极通透,在冯聿林找到他说有意派他去补洛川城守这个空缺的时候,他就知道,有朝一日,叔父会需要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些事情,只是没想到冯聿林隐忍得这样久。
“叔父差遣,侄儿何敢有辞,一切都遵照叔父的安排便是。”
冯聿林对秦瑞的态度很满意,果然自己起先的想法有些杞人忧天了。眼见事情交代好了,冯聿林便说:“我与世兄明天便要动身回京,今夜就在瑞儿这里叨扰一顿水酒吧。”
这在秦瑞也不是难事,不过酒虽好办,但有酒无菜,府衙中也欠缺手艺高明的厨子,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了,倒是冯仲,一眼看出了秦瑞为难之处,很体恤地替他解了围,“酒就拜托侄少爷去寻,至于下酒菜,就有我来代劳,主公与侄少爷久别,正好可以叙话,老夫人想必也有话托主公带来。”这老夫人自然是秦瑞安养在帝都的老母,在来洛川之前,冯聿林并未去见过大嫂,冯仲此时提起,不过是有意提醒一下秦瑞多年来冯聿林栽培看顾的恩情,用心也很深刻。至于自告奋勇去下厨,则是给这叔侄两个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秦瑞在洛川颇有些见闻,想必是要私下告诉冯聿林的,自己在场,难免他还会拘谨,反正无论什么内容,冯聿林最后仍还会和自己商量,所以冯仲倒不急于知道秦瑞是否想说些什么。
秦瑞素不饮酒,府衙中平时亦无窖藏。但这次冯聿林来的巧,之前因为镇南军驻扎洛川时补充了一批军需物资,秦瑞为此事奔忙了几天,镇南大军开拔之时,王府派人送来四色礼物,说是郡主感念秦大人连日辛劳,略备薄礼,其中就有一坛出产自西南的佳酿。冯仲来时见府衙中空无一人,料想也无人可以承担奔走采买之责,于是自去市集,留下冯聿林叔侄两人在府衙之中。
眼见冯仲出门,冯聿林倒是能领会这位心腹幕僚的用意,尤其之前镇南军曾驻扎在洛川,这支远道而来的勤王军底蕴如何,冯聿林一直很想知道,虽然新城驻地有天策的哨探,但秦瑞眼见为实,总是更有价值一些。
带兵之人,惺惺相惜,因而总对其他军旅常怀好奇之心,所以冯聿林的疑问,在秦瑞来看并不觉得奇怪。其实他与镇南军的交往不多,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沈心扬在城门口拦住自己下跪的那一鞭子。但就算是浮光掠影的一瞥,也足以带来许多信息。
“镇南军制,与朝廷常备军队并无不同,步卒战骑各有规划,但有一点与侄儿寻常所见的军队不大相同。镇南军中有数营人马,一看就不是华夏人种,甲胄样式也许镇南府军不同,其语言与此地不同,兵士唇齿或红或黑,不知何以所致。而且这数营人马,直接受王府郡主的统属,其他将领无权调配。而且,”秦瑞说到这,有些欲言又止,但看到冯聿林关切的眼神,再一想此刻府中并无别人,不虞隔墙有耳,所以又接着说了下去,“以侄儿所见,镇南军中其他将领,对这几营人马亦存有戒心,至少是有所防备的。”
冯聿林听到这里已经猜出了几分。当初敕封镇南王,原本就是因为西南当地的土著,不服朝廷管治而又剽悍善战,时常作乱。相传这些土著作战时,不着甲胄,披头散发,口中大嚼这土法炼制的草药,呼啸着从林间倾泻而出,唇齿发黑,长发缭乱,情状十分骇人。而且土著不遵教化,犹自茹毛饮血,但有俘虏都是割下头颅别在腰间以炫耀武力,以致所到之处,寻常百姓见之如见恶鬼。这许多传言,冯聿林亦有耳闻,但一来他不信鬼神,而来手握兵权,先就不愿意长敌人之威风,特别西南路远,百姓一路道听途说,难免有夸大的成分。
冯聿林手中可以确切的情报是,在经过两代镇南王的治理之后,原本不甘蛰伏的土著,已经收敛了许多,数年前,镇南王世子,也就是沈心扬的大哥,更是不畏关山险阻,亲至土著世代所居的城寨,面见长老,陈明利弊,建议双方永罢刀兵,共为子孙谋一条生路。镇南世子也正是因为此行,在西南崇山密林之中染上了瘴疠,数年都不曾痊愈,以致这次也无法统兵北上。但自此以后,土著由衷倾服,终于不再作乱,转而与王府约法三章,以不离乡迁居和不称臣纳贡为条件,接受了镇南王府永罢刀兵的建议,同时愿与王府订约,彼此守望相助,绝不在镇南王府求助时,袖手旁观。如此来看,那几营非我族类,想必就是随同沈心扬出征的西南土著。因为彼此攻伐多年,所以虽然彼此已经订约,但镇南将士仍不能完全放心,特别世子之疾多少也是因土著而起,将士心中更不无憾。至于这数营人马只听从沈心扬的命令,既然当初有言在先,只是守望相助而不是作为镇南王府的臣属,这些便也说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