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闻负山却心道,这汉子若是四十年前才三十岁,那么如今该是七十多岁才对,可观他身体,并不像七十余岁的老人。若说是改装易容,变更嗓音,但眼中光泽却无法掩饰。要知道眼睛乃人一身精气所系,一个人在婴儿、少年、中年、老年时期的眼中光泽又各自不同,无论如何是假装不来的。从这汉子眼中的光泽看来,他绝对不会超过五十岁。以此推断,这汉子定是为哄女儿,讲了一段别人的故事,或是随口编造的了。可庚石尚年轻,却是信了这胡编乱造的言语,于是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此事破绽甚多,贤侄切不可信,只当做说书先生之故事即可。
庚石看了字,也蘸了茶水,写道:少女年幼,不可欺之,若不揭穿其父谎言,恐对少女成长留下阴影,叔叔请作壁上观,看小侄如何拆穿骗徒面目。
闻负山摇摇头,蘸了茶水写道:贤侄不可,听此人呼吸之间,似乎修炼有邪派内功,你我客居此间,万不能惹上是非。
庚石正待回话,却只听那汉子大喝一声,转头对二人道:“你这两个白面厮!鬼鬼祟祟谈论梅某,当姓梅的是头一天闯荡江湖吗?今日若不留下万儿,休想走出这山河楼!”
庚石年轻气盛,当下便要起身,闻负山却是沉稳之辈,于是按住庚石双手,自己起身冲那汉子抱了抱拳,笑道:“这位好汉请息怒,我叔侄二人并非江湖中人,只是在此间用饭完毕稍作歇息,适才听好汉讲述往日威风事迹,不由得心生向往,这才与舍侄讨论一番。在下叔侄二人绝无嘲笑之意,还望好汉莫要动怒!”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闻负山又说得谦卑,那汉子也不好发作,只得重重哼了一声,又喝了一大碗酒,说道:“看你二人弱似幺鸡,也不是江湖中人!梅某不与你计较,不过今日还需教你个乖,若以后再听江湖人说话,私下谈论不加避讳,恐怕二位的脑袋在脖子上便不会那么牢稳了!”
不待闻负山回话,那叫茵儿的少女接过父亲的话说道:“爹爹!这位大哥哥和大叔叔看起来不像是坏人,您就别冲他们发脾气了吧!茵儿已吃得饱了,爹爹也快些用饭吧,吃饱了才有气力讲故事啊!”说完偷偷瞄了一眼庚石,突然脸上一红,又低下了头。
庚石见这少女如此可爱,心中已泛起一丝涟漪,此时只想和那少女聊上几句,于是起身抱拳说道:“多谢好汉提点,也多谢姑娘出言劝阻令尊!在下姓骆,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我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那少女面上更红,双手只管揉搓衣角,也不答话。那汉子却冷冷道:“四海之内未必皆是兄弟!梅某身负血海深仇,喝多了酒免不得管不住手要杀人,阁下二人若是识相,还请移步他处,以免遭了横祸!”
庚石向来能言善辩,此时实因被少女秀丽容颜所吸引,才口不择言地搭讪,又被那姓梅的汉子一顿抢白,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闻负山见状,忙向那父女二人道了歉,拉了庚石转身离去。
二人出了山河楼,走了数丈,庚石这才回过神来,对闻负山说道:“闻叔叔,您觉得那叫茵儿的姑娘相貌如何?”
闻负山哈哈一笑,拍了拍庚石肩膀道:“看来贤侄是长大了,莫不是情窦初开,心中爱上了那姑娘吗?”
庚石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又长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闻负山饱读诗书,自然明白这几句诗的意思,于是说道:“这姑娘相貌清秀,与贤侄很是相配,只是其父似乎不是正派人士,这门亲事,恐怕骆兄不会同意。”
庚石回道:“闻叔叔想到哪里去了,小侄与茵儿姑娘萍水相逢,并未相谈,更不用说明白她心中所想,有什么爱好。如此什么都不知,何以能谈婚论嫁?再说小侄待闻叔叔伤好之后还得去少林寺求援,又要上汴梁寻父,此等儿女私情,哪有工夫去想!”
闻负山知道庚石素来嘴硬,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径自沿街而行。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正是洛阳城夜市开张之时,大宋朝国盛民富,更胜唐代。此时才过清明,天气逐渐转热,无论富商巨贾还是升斗小民,只待日落西山便走出家门,涌向街头,享受夜市的繁华与热闹,只见朱雀大街上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形色市民忙忙碌碌,贩夫走卒竞竞营营,各家店铺客人进进出出,百样马车喧嚣过市,各种风流文士携娴淑仕女漫步街边,当真是一番无上盛世的景象。
二人逛得小半个时辰,见街边有一茶点铺子,上面幡旗上些着有“冰雪甘草汤”、“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凉水荔枝膏”等冷饮凉食,铺子门口放着一尊人来高的冰鉴,从缝隙之中透出丝丝凉气。二人坐在铺子门前的桌边,闻负山叫了一碗‘木瓜渴水’,庚石则选了一碗‘生淹水木瓜’,慢慢享用。
正吃喝间,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爹爹吃醉了酒,不如先在此用些冷饮凉食醒醒酒,咱们再行寻找投宿之处。”声音清脆婉转,正是适才在山河楼遇到的名叫茵儿的少女。
那姓梅的汉子回道:“爹爹不过才喝了十三坛酒,如何能够醉了?八成是茵儿你想吃这些冷饮了吧?却不直说,真个古灵精怪......”
那父女二人在远处寻了个桌子,叫了两碗杨梅浆,细细品味。庚石担心闻负山再来取笑,只假装没看到那父女二人,径自吃着碗中冷饮。
过不多时梅氏父女吃完凉食,正欲会钞,只听那姓梅汉子叫道:“他奶奶的!老子钱袋去了哪里?店家!店家!你这店里是不是有手脚不干净的!没来由得偷了老子盘缠!”
这冷饮店的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瘦弱汉子,虽长得样貌忠厚,可一张嘴是真个利,见姓梅的汉子如此嚎叫,似乎是碰瓷的,于是叉开了腰扯足了气势,冲着那姓梅汉子便是一番争论,姓梅汉子武功虽强,口才却是平平无奇。只三言两语便败在了店老板的口下,直气得脸色发青。那叫茵儿的少女自来文静,从不与人争辩,此时也是无可奈何,只坐着生闷气。
正争论间,邻桌一个老汉却来劝道:“两位莫要争论,老汉适才见有个矮小瘦弱的少年从这位大爷身边经过,老汉认得这少年,他叫和新,是个破落户,家中三代都是做那偷鸡摸狗营生的。准是他见这位大爷面生,将大爷的钱袋偷了去。”
听得这番话,姓梅汉子不禁面露尴尬神色,嗫喏道:“原来是个蟊贼,却是在下冤枉了店家....”说完又向那老板赔罪,那老板虽是嘴不饶人,可对方道了歉,也不好再与其争论不休,只是问道:“客官知道小人是冤枉的,那小人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客官的钱袋被偷了去,如何来会钞呢?本店小本生意,是概不赊账的,请客官见谅则个。”
姓梅汉子转头去看刚才的老汉,那老汉却转头看天,其他桌上的客人也转头看天,似乎天上有什么神奇现象出现。
正尴尬间,庚石看那叫茵儿的少女眼中含泪,似乎要哭了出来,于是摸摸口袋,当中只有二十文钱,其余都放在了百药堂客房中了。于是挺身上前,对店老板说道:“老板莫要急躁,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这位大爷钱财被盗,也是可怜。在下与这位大爷二次相见,也算有缘了,我来替他会了钞吧!共多少钱来?”
那店老板回道:“两碗杨梅浆,共十八文。”
庚石数了十八文钱,交给了店老板,假装没看到姓梅汉子,兀自回了桌上,途径茵儿,只见少女笑逐颜开,脸上犹自挂着几滴泪珠,当真是见者犹怜。向前走了几步,又返回到少女身边,将剩余的两枚铜钱也放在桌上,温言道:“茵姑娘,这两枚铜钱你且拿去,买串葫芦吃吃,若实在有了难处,可去宁仁坊的百药堂找我。”说完不待少女回话,拉着闻负山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