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信龙随重华已久,知道主人心意,一阵风将福先生夫妇送到福德山,又急急赶回去了。
福先生依喜老阳的吩咐,将身上的毛皮扎紧,蒙住脸面,只当睡觉,不去多想,他心中有事,无意感受,恍惚之中,发现已经着地,连忙扯掉包裹物,眼前登时一派黑暗模糊,胸腔中七荤八素,几乎不能站立,调息了好一阵,才由羊姑扶起,恢复如常。这都是羊姑得服大海洋强鱼岛魔药,不光比福先生醒得早,福先生曾得她喂血,只难受得一刻,否则十天半月都恢复不来。
他既已清醒,稍一辨认,便看出落脚地是善元居,百感交集之下,推门而进,里面除了正中添了块大方石,上面有一盏无油灯火外,几无变化,他不看都知道一头墙上挂着碧玉船刀,另一头的案石上摆着一只竹篮,里面满是松软整齐的干草,草下面自然有孔定为重华准备好的换衣,只不知自从分手后,重华有没有用过。他心中有愧,恭恭敬敬朝着竹篮和船刀拜了一下,自行退出。
善元居前面的天地仍是那么空旷宽阔,一派安静祥和,他贪婪地看了好久,才转身向族人的住所走去,羊姑背了行李,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他虽然已是天命之年,却腰不弯、腿不软,目力还是超强,轻轻地走在房舍中间的小道上,心中都能记得哪一处住的是哪一家,就是有些变化,也不以为奇,毕竟十多年过去,何况这中间屡次有妖魔侵袭,当是族人屡坏屡建。
他心中唏嘘,边走边看,忍不住多绕了几个圈,最后到了他心中最熟悉最思念的地方。
他提步直奔至门前,却也不敢稍动,抑制住心头的激荡,默默地开始打量:家没有变样,只是前面的空地比以前宽敞多了,非常平整干净,二侧都有均匀一致的大树排列,空地中间有水缸、有火盆、有石台石几,在居所的旁边,整齐地堆放着柴垛和一些较长的竹木。他细细打量过一圈,目光再移到居所时,眼眶再次湿润,居所的大门已变,紧紧关闭,是因为爱妻已逝?还是针对着他呢?
正在伤感,羊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指指他身后角落的石台,他这才注意到,有一个人趴在石台上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他心中一动,轻轻凑上前看了,连忙先带羊姑到角落里的柴火堆里藏好身,再回过来,又想上前推门,又想为那大汉扯上毛皮覆盖好,二处来来回回好几趟,都没敢行动,正在逡巡,听到有人说着话而来,忙也退到柴垛处躲下。
“老头子,你走慢点。”一个熟悉的声音喘息道。
“叫你不要来,在家里陪得得睡觉多好。”这声音更加熟悉,一听就知道是孔定。福先生眼前又模糊起来,不用看,从口声就能听出,孔定和胖嫂也老了,不禁心酸。
胖嫂又道:“你倒好精神,白天忙来忙去,晚上也睡不多,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天天这样。”
“呵呵,这恐怕是小冈邦的药效力大,等他回来,我再和他要点给你吃,到时候你就不会这样吃力了。”
“不想,就几口药,哪有那么神,我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就没有睡过一场安心觉。”
“那都是大妖造成的,等到这场收成结束,再把修葺房舍的事忙好,就没什么事了,到时候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随你怎么睡。”
“呵呵,那也不能,老族长在时定的族规可有一条,不得贪睡呢。”
“我是说可以安心甜美地睡觉。”
“那就好,就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大妖来?”
“不会了,德族人那边的仁吉说这次大妖是最大的,再有大妖来,我都可以上前斗斗了。”
“呵呵,老头子,你真是越活越得劲,不过别逞能,还是留给得得他们吧。”
二个边说边上来,福先生听他们说得温馨,自觉懊恼不如,又见孔定朝自己走来,很是慌张,急出了一身汗,恨不得身边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还好胖嫂在后面大喊:“老头子,你快来,孝孝在这里!”
孔定本来要到柴垛旁取扫帚的,听胖嫂这一喊,忙转回身去。
福先生一听果然是福孝,眼见他这么高大,一时心中又喜又怕。
福孝已被惊醒,站起来道:“孔叔、婶,天还没有亮,你们就过来了!”
孔定道:“这段时间活计紧,每天回来得很晚,我们只有趁早到你母亲墓前来打理,你怎么回来了?”
“孔叔,我们才跟了一小段路,就再也找不着记号,转了几圈,只好回来,我先到,已和族长报信,让他派人去接福阳他们,自己心中着急,来这里和母亲说话,不想犯困睡着。”
“没找着大家再想办法,也不能不回家啊!”孔定责备道。
话音刚落,下面有人喊道:“是谁在上面说话?”
胖嫂大声道:“谢光,是我们。”
又一个声音问:“孔叔,胖婶,福孝兄弟在吗?”
福孝连忙回答:“族长,我在这。”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上来,一个小男孩蹒跚着步奔到福孝身边,抱住他的腿大声喊起爸爸来,福先生在暗处看得清楚,知道自己有了下一代后人,眼睛又迷离起来。
谢一道:“兄弟,你一路辛苦,让你先回家睡上一觉的,怎么在此过夜?”
福孝道:“族长,我心中着急,便到此处和母亲倾诉。”
中间又有一个女子问:“弟弟,也不知闫合、冈邦他们怎样?”
福孝转身道:“冰黎姐放心,他们走得快,必定跟上去了,要不然也早回来了。”
胖婶嗔他道:“那你还这么着急!”
福孝动情道:“金老爷与我族有莫大恩德,且和父亲是至交,又是我师父,我怎么能安心躲在后面,族长,你们快想想法子!”
一个大男孩大声道:“叔叔不必忧虑,我有主张。”
福孝忙问他:“谢显,你有什么办法,快快说出来。”
谢显不慌不忙道:“叔叔,你们走后,德族人阿汤常来找我,他后悔自己没有跟仁吉一起走,又说他们族人都以为仁吉走北地沙漠不靠谱。”
谢光点头道:“那肯定不行,他说要怎么办?”
“二叔,阿汤想我们再起一波援手,他说他已经和二个善走山路的族人说好,到时候肯定能找到闫合和冈邦的踪迹。”
福孝拍手道:“这倒能成,你天亮后就去找他,越快越好。”
谢光道:“兄弟放心,我和小显一起去。”
冰黎道:“我们这里还要准备一拨人带上物资接应。”
谢一点头道:“那就这样,大家都在心中酝酿着,明早还在这里确定人员物资,这次我也去,孔叔你多辛苦些。”
孔定笑道:“我正想和你们说这样的话,还要天天在金先生和老嫂子灵前为你们祷祝。”
一众人散去,福孝也被劝回,只有冰黎道:“你们都去忙,我在这里再坐会,顺便打理一下。”
福先生虽然害怕,仍然专心聆听众人说话,待听得诸后辈小子朝气蓬勃、计议得体,又是欣慰又是愧疚,他既知族人心思,就在身边找着一块石头,飞快地在上面刻了二行字。
他好不容易等得众人离去,听到冰黎要独自留下来打扫,心中叫苦不迭。
冰黎只坐了一刻,便双手抱臂,在留芳处前慢慢踱起步来,福先生提着一颗心,只觉得她的脚步很慢很慢,直要把时间留住;她的脚步又很沉很沉,似乎要把心思一点点踩掉。
这时天已半亮了,福先生做贼一般窝藏着,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
冰黎终于在芳菲洞前停下,叹息一声道:“姑姑,我也要回去了,不知不觉,我来此已有三个年头,我本来想再为你守墓一年半载的,但是这段时间看到族人忙得热火朝天,谢一孔叔他们安排得合理有度,我想起了我那头的族人,他们没有人带路,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我现在怎样,心里肯定急坏了。姑姑,你要原谅我,我现在如同当初很想见你时的心情一样,也很想见到他们,所以我必须马上回去。”
她停了片刻,又娓娓而言道:“我回去什么也不用带,就只有一样,那是你的心思,你闷在心里,无人可告,当年告诉了我,现在难不成我把它也带回去?”
福先生慌乱之中,听她要说起一桩心思,也是福嫂的心思,更加用心倾听。
冰黎的口气透露出幽怨和怜惜来,似乎在扪心自问:“他那么稳重睿智,为什么会犯这种不可理喻的错误,害人害己!”
福先生怦然心动,已经有所预感。
冰黎接着道:“那时小慧已经把话挑明,这也不是他有意为之,只要和德族人说清,无非留下一个遗憾,真想不到他为什么会走极端:刺激金先生、嫁祸德族人,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自己妻离子散,二族从此势如水火,你才心中对各方内疚,愧奔宁湖,等到人家德族人找到宁湖,又为他以身偿命!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冰黎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哭出声来。
福先生心如刀绞,哪里敢往深处想,但他于亲历之事情又怎能蒙蔽,往事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他痛悔万分,呆若木鸡,任由老泪簌簌而落。
冰黎又忍不住在痛诉:“难道他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忘记了老家亲人的嘱托!不顾中途留下族人的守望!无视闫族人和德族人的期待!忽视族人生者的信赖和死者的遗愿!“
福先生连连摇头,脸上涕泪滂沱。
冰黎的声音越发凄厉和尖锐:“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福先生再也坚持不住,以手抱头,呼呼哭道:“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发疯一样冲了下去。
冰黎的哭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他跌跌绊绊地一路狂奔,直到奔跑不动,一头扑倒在地,继续放声痛哭,边哭边呼喊:“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直哭得麻木了,才爬着坐起,眼睛空洞无神,脸上汗水、泪水、鼻涕和泥巴和在一起,比一只刚从烂泥坑中打过滚的野猪野狗也不如。
羊姑背着行李,深一脚浅一脚的赶上来,站在他面前直喘粗气,却不敢说话。
他却使劲地和她挥手,粗暴道:“你来干什么?我是坏人!我是恶人!我是罪人!你快离开我!”见羊姑不动,又爬过去推她:“我求求你,你离开我吧!我罪大恶极!我死有余辜!我天理难容!”
羊姑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只好放下行李,跪在他的对面,扶着她的肩,流泪摇头,一副楚楚可怜相。
福先生赶不走她,竟然伏在她怀里大哭起来,羊姑搂着他,由他哭泣,任身上的衣服也都都被湿透,直到他昏昏睡去。
“我和族人在老家时,无论多么努力,都是常常饥寒交迫,在自然灾难面前,只能感慨人类的柔弱和渺小,就是金先生带我们来此的途中,也曾困于水、阻于雨,经历过严寒酷暑,他也没有办法
。
直到到达这里,遇上德族人,知道他们凭着半部王书,便能越过千山万水到此;看到德远哥哥凭着所习书中的技能,轻松击退来犯的海妖,我才知道人类也可以和自然抗衡,甚至利用自然。而我又自负自己的天赋要强于德远哥哥,如果我能够得到他那半部王书,成就肯定在他之上,那样的话,我的族人就不用担心自然灾害的威胁了。
我心中盘算怎么能够取得德远哥哥那半部王书,正好他一家都看中了小慧,希望书和小慧结合,我利用他们的迫切心理,先尽量从书口中套出他们那半部王书的信息,再设法挤走金先生,然后趁书情迷意乱的时候陷害了他。
我那时没有想到过亲情、友情和恩情;没有想到由此引发的灾难后果;没有想到自己灵魂畸变暗弱后的可耻可悲,我全部的思想都落在那半部王书上。结果,我害惨了德远哥哥的族人,害苦了我的族人,许多可亲可敬的生命因此陨灭,我自己也来到大高原,昏昧十年。”
福先生说到此处,痴痴地问羊姑:“我可恨不可恨?可恶不可恶?可耻不可耻?”
羊姑泪眼婆挲,只是摇头。
福先生凄笑一下,又道:“我当年蒙你父母救命,又和你成家,却从未给你夫妻名分,你不恨我?”
羊姑虽然哭出声来,仍然只是摇头。
“你应该鄙视我!唾弃我!不要拿我当人看!”福先生狰狞着脸,嘶声吼道。
羊姑捂住耳朵,惊恐地看着他,拚命摇头,眼泪四下乱飞。自从她小时候见着他,心里就猜到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经历、太多的心思,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罢了。奇怪的是,当福先生把这些罪过说出来以后,她不但不害怕,不失望,不轻蔑,反而忍不住扑向他,紧紧地抱住了他。
福先生没有拒绝,由她激情过后,趴在自己身上睡着,心中却反复默念:“金先生,我听你的,她是我妻子,我必须给她名分;德远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没有时间了。”
“老头子,我们现在要去哪?”羊姑起来,整理好行李问。
“我哥哥族人的住所就在那边,”福先生面向北面的隽秀峰,漠然道:“我们今天赶到山脚下,等明天把他的尸骨还给他的族人,我们另找一个地方生活。”
“嗯,最好还是回老家。”羊姑满怀期望。
福先生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她说的乃是谎言,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一点选择都没有了。
他们默不着声地赶路,在离隽秀峰还有一段路时息下,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应付嚼食了,福先生便开始教羊姑明天上山时应该做的事和应该说的话,羊姑听到自己要一个人上山,很是紧张,但是她看到福先生悲痛冷漠的表情时,只好无声地答应。
是夜,羊姑第一次抱着福先生而睡,虽然是露天,夜间很冷,二人一夜无话,但是她还是感到很幸福。
来日一早,羊姑按着福先生所教,背着包裹上山。
行至显隐石处,一个异常灵活的少年跳出来,大声盘问她道:“你从哪里来?到这里来干什么?”
羊姑此时倒镇定下来,回答道:“我受金先生的朋友所托,来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样是宝物,一样是德长老的遗骨,要见到你家长辈才能面交。”
那少年正是阿汤,听她所说,不敢轻视,忙道:“你随我来,去见老祖宗。”
到了半山峰上一处开阔地,阿汤远远喊道:“妈妈,有人送东西来啦。”
一个女人正在拾掇,闻声上前迎接,自然是雅雅,先让阿汤接过包裹,然后请羊姑在石几上坐下。羊姑见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端庄温婉,也松了口气。
雅雅也不看包裹,先问她道:“尊客从哪里来?”
“大高原。”
“哦,该是很远的吧?”
“是的,常人根本来不了。”
“那你是怎么来的?”
“依赖金先生的神通到此。”
“金先生!”雅雅站了起来,阿汤也立时醒悟,娘儿俩异口同声问道:“他在哪里?”
“大高原太阳谷。”
“他还好?”
“本来出了点意外,但他非比常人,已经脱困。”
“那比武抢亲的事情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