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凤不是从窗户中逃出来的,是大大方方的从门里走出来的。
都死了,幸好那两匹马还没有死。他只牵了那匹白马驮着他和清莲走了。那匹黑马是属于金红娘的,萧北凤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对于这个不自然的客栈早就起了警惕之心,何况要饭的乞丐和一尘不染的贵公子都不应该在这种客栈出现,还有老板的算账算盘竟然被挂在了墙上,伙计的腰带下明明看起来就是一把软剑。
更明显的是那匹拴在马桩上的黑马耳朵上就那样大喇喇的刺着‘金门’两个字。所以他挑了一处靠窗的地方落座。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他的这些细心和所谓聪明在那个女人面前都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现在他使不出内力,手无缚鸡之力,只要任何一个稍稍练过武功的人拿着一把生锈的刀就可以杀死他。可是他一点也不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
金红娘有一句话是对的,他斗不过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他三天时间来选择生和死,那这三天就是安全的。
萧北凤就这样悠然的坐在马背上轻轻的抖动着缰绳等待着怀中女人的醒来。
天要黑下去的时候,清莲躺在客栈的床上醒了。
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正坐在不远处喝酒的萧北凤。她注意到萧北凤身上穿上了无比华丽的衣衫,华丽一下子就攥住了清莲的眼睛。“他原来不仅像个大侠,也像个贵公子。”清莲心想。
“你醒了,我叫了饭菜,一会儿吃。”萧北凤淡淡的说,他看到了清莲打量的眼光。
“我睡了很长时间吗?我们在客栈里?”清莲问的都是一些无用的事实,因为她不知道和这个喜欢喝酒的男人能说什么,她其实很想问他有没有受伤,那些人死了吗?还有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她记得她赌气抢了他的酒喝下去,然后迷迷糊糊的就看到有人围住了他们......他们现在可以安静的待着客栈里,应该是安全的吧!
他永远都是这样的厉害,跟在他身边——很安全。
“你,我其实知道你是谁。但我真的只是一个浇花的婢女,我不是她们,我是被叔伯卖到那里的。”清莲见萧北凤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想着他也许还怀疑自己的身份。可是他是和自己月几月夫相亲的男人呀,是她的男人,她又怎么会伤害他呢?
“嗯,我知道。”萧北凤仍然淡淡的说。他还记得她在他shen下大叫:“萧大侠!救我。”
清莲坐起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客店小二敲门进来了,满满当当的一桌菜,都是活了十八年的清莲没有吃过的美味佳肴。
“过来吃。人,最不能委屈的就是自己,要不到死的时候会后悔。”萧北凤竟然放下了酒杯,拿起了筷子。
清莲隐隐的感觉萧北凤的话有些不对劲,可是看到他大快朵颐的样子,就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吃过丰盛的晚饭,夜已深了。这是处繁华却又孤独的小镇,晚上除了赌坊和ji院这两处消磨时光的去处再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萧北凤叫小二抬来洗澡桶和热水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清莲小心翼翼的洗好身体,想着两天来和萧北凤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的双颊就飞上了红霞。可是,她又忍不住哀叹: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被叔伯卖掉的婢女,怎么能配得上她们口中的萧大侠呢?
哎!‘寄言痴小人家女,切莫将身轻许人’。
她知道萧大侠就是萧北凤,萧北凤就是萧大侠。
她在园中侍弄花草的时候常能听到来花园游逛和做工的其他婢女谈论关于萧大侠的事迹。那时十三岁的她从管事长那里已经知道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卖给水门的婢女终身都不能再踏出水门一步。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闲暇的夜里想象着人人口中的萧大侠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们说萧大侠是江湖中难得的武林奇才;她们说萧大侠长得潇洒俊朗;她们说萧大侠打败了‘江南三霸’;她们说萧大侠独来独往;她们说萧大侠有一把宝刀;她们说......她们说......粗笨的清莲默默的在后园浇了五年的花,她太笨成不了她们那样的人儿,也不会得到关于萧北凤的第一手消息,她只能偷偷的听她们谈论。
在她们的口中萧大侠是她们谈论的主角,在清莲心中萧大侠也是主角。
她们都是生活在这个残酷的武林中的下等人,她们都渴望有一天会有那样一个厉害的‘萧大侠’来拯救她们。
清莲的十八年和腥风血雨潇洒恣意的武林没有一丝交集。自从十岁那年孀居的母亲重症身亡后她就一直在叔伯两家之间来回奔波。别人说叔伯是为了她母亲留下来的一件宝贝才抢着照顾她的,她一直不愿相信。
可是当叔伯两人各差下人把她的三间小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什么宝贝立马把她卖给水门后她终于相信了别人的话。
她知道所谓的‘宝贝’是什么。
“哼!臭biao子!小ye种!白白养了你三年,原来宝贝就是个屁!”大伯对她戳指大骂。
“没人要的贱蹄子!和你那死去的娘一样长着一万个心眼,哄着我们养了你这么多年。小蹄子保准一早就知道没有什么宝贝!”叔叔也对着她骂。
......
她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么精明的叔伯也会上当吗?别人说这是她母亲使得计,她毫不犹豫的就信了。
叔伯不是她的亲叔伯,她是别人口中的‘里予种’。
在清莲的心目中她的母亲是天底下最慈爱的母亲,也是最可怜的母亲。
她那年才十岁,如果她母亲不使计的话也许她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就算能活到现在也活得艰难吧。
穷人家的儿女不是为奴为婢就是做别人的填房或者小妾。当年她太小也太瘦所以就被买到了水门,叔伯各人拿着十两银子狠狠的对她说:“那里都是女人,你就好好在那里生活吧!”
她喜欢现在的生活,也许她终究还是会回到那个下等的生活中去,可是现在她碰到了她的萧大侠,未来怎么样有什么关系呢?
不自觉的掏出怀中那条残破的帕子,苦笑着摇摇头:谁会想到这个就是叔伯千方百计要找的‘宝贝’呢?恐怕白白送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要的。
清莲安安静静的想了很多很多,窗外月上柳梢,凉风习习。
她望着挂在无边苍穹中的一轮圆月,树影婆娑,美轮美奂。她从来没有这样感受过这样的美景,安静的躺在锦被中,她又开始了想象。
人呀!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还可以想象。她以前除了想象那个人人口中的萧大侠,也会想象她心中的‘萧大侠’。别人口中的萧大侠人人都可以想象,她心中的‘萧大侠’只有她才可以想象。现在静下来想象的清莲只可以想象萧北凤。
可是她的萧北凤大侠好像不如她心中的‘萧大侠’好,又好像比她心中的‘萧大侠’好。
她的萧大侠没有回来。
萧北凤掏出五十两银子交给了客栈里的掌柜,掌柜的笑脸接过又笑脸相对。
五十两,太多了。
他住进了最好的天字一号房,穿上了上等的衣衫,吃的是店里最好的招牌菜。现在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又喝上了最好的竹叶青酒。
残灯如豆,不足以照亮前方的视线。萧北凤倚窗而坐,幸好今夜圆月光亮。温柔的月光透过稀薄的纱窗照了进来,他的酒坛、酒壶、酒杯,连同他都变得温柔起来。
现在他很满足。
他今年才二十八岁,可是马上就要走向末路了。酒是好酒,却还是少不了酒的辛辣。他喝过最难喝的酒,也喝过最好喝的酒;他喝过最便宜的酒,也喝过最昂贵的酒。
什么样的酒最昂贵呢?当然是贡酒,因为那是皇帝喝的,却不是最好喝的酒。
萧北凤不是个浪子,更不是个穷鬼。浪子和穷鬼这个称号是五年前在接下师父交给他无名刀的时候才带来的。五年前的他是一掷千金的浪荡子,是游赏人间恣意生活的逍遥儿。
他已然把师父的名号传扬开去,自己也彻底摆脱了童年的贫瘠影响。
师父说:“给你,就是给了你责任,更是给了你苦难。”他当年听不懂师父的话语,也看不懂师父眼中的悲悯。也许师父是知道真相的,可是那又能怎样呢?他除了按照别人设计好的路走还能怎么样呢?
酒痛快的喝下。‘杯!汝前来,老子今朝放浪形骸。’,还是古人明智,酒确实是个好东西。‘酒刀生’萧北凤离不开酒,也不能离开酒。他就这样一个人默默的坐在窗前喝了半坛酒,可他还没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呀!摇晃着推开房门的时候萧北凤好想就这样继续摇晃着扑到那张雕花大床上。床幔没有放下,难道*******的人儿在等着他的归来吗?
萧北凤记得自己对她说过“人,最不能委屈的就是自己,要不到死的时候会后悔”这样的话,他好想就这样做,不管不顾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不行!他忘不了自己是个快要死的人!
他已经不再去想什么拯救武林,阻止浩劫那样的大目标,他累了,他只是个凡人,个人都有个人的天命,他无能为力。
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女人了。
萧北凤看似粗鲁实则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躺在了那张雕花大床上,拥着暗暗幽香的锦被他做回了自私的凡人。
没有情谷欠,没有旖旎,萧北凤只想就这样安静的和她待在一起,他们的心如此靠近,他和她是如此的安静。
他已经做好了安排,他怀中有准备好的两千两银票,这些银子应该足够这个女人安稳的生活一生。
萧北凤发出轻微的鼾声,清莲拥着被角呆呆的靠在墙角边。床沉了,被子也被扯去了一半,她的萧北凤大侠回来了。
“他原来没有走。”清莲想。
夜都这样深了,她还以为他在其他的房间睡下了。
不可避免的她又想起了他们的未来,她和他之间会有未来吗?她的萧大侠是无数人口中的萧大侠,他会为自己停留吗?
小花说英雄和大侠是属于大家的,小草也说她们不可能让英雄和大侠驻足。
萧北凤不认识她,却不知道她早就认识他五年了。
“你知道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吗?”清莲在枕头下摸出一本薄薄的书小声的问,她猜萧北凤还没有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