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数不多的几次不期而遇。
或许是石破天惊,或许是冰消雪融,如同是淡然如水的湖中被人用手指轻点了一下,漾起一圈圈波纹。垂首间,总有一袭水红色在眼前不断萦绕,仿佛是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那些日子的每个晚上,他处理完赤炼帮手下的事务就会带着月儿来到竹林旁的小河边。
深秋时节的河边寒意丛生,每一个晚上都是夜凉如水。
这一夜沈孟白一袭白衣委地,将马停在河前的岸边,看着身侧水红色的身影抱着膝盖轻轻地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细软的发丝垂在耳边,水藻一般散开。
夜色如洗,稀疏的几颗星星挂在天际。深秋虫鸣鸟叫的声音在远处不时响起,所有的一切总能让他忆起儿时那些的温馨记忆,一旦触及便是阵阵暖意涌上心头。
感受到他脸上泛开的笑意,月儿不禁侧脸,看着他刀削般的轮廓深邃分明,心中却有清浅的怅然。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靠他很近也总是能感受到一种淡淡的疏离,也许是他没有把自己当做身边特别亲近的人吧?
想到这里,月儿不禁星眸微垂,目光顺着衣袖向下望去,那天为了救自己手臂上的伤痕已经看不见了,旁边,一个水蓝色的香囊垂悬在腰际,格外显眼。
金色的丝线绣着两只蝴蝶,清净淡雅,娟秀精巧,一看便是出自女子的手中。
“这个……是你的吗?”
月儿扬起小脸,看着沈孟白没有说话,忍不住缓缓开口,“是一个女子送给你的吧……”
想不到一向温和顺从的她也会有这样追根问底的时候,沈孟白深邃分明的脸上漾起一个微笑,像是故意为之似的解开腰间的佩绳,将水蓝色的香囊拿在手里,“的确是一个女子相赠。”
小脸一下煞白,惊慌失措的紧紧抓着衣角的一端,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坦然自若。沈孟白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捏了捏她瓷白的脸颊,“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已不知她身在何处了,怎么了?”
“没……没怎么……”
月儿顿时慌张的抬起眼睛,却看见沈孟白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正饶有兴致的望着她,不由得手忙脚乱的开始掩饰,“我,我只是觉得上面的蝴蝶很好看……”
沈孟白似乎隐隐笑了笑,目光落在蓝色的丝锦之上,几只蝴蝶翩然起舞,“这也是出自女子之手,只不过算起来她如今已近四旬,你不会连这样的女子都介怀吧?”
月儿将目光低垂下来,夜色掩住了她此刻的神情,看不清脸上的样子。但过了半晌,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她……对你很重要吗?”
沈孟白望向远处,眼神中有着看不透的光芒。
依稀记得马车中的小女孩,仿佛是黑暗尽头的一缕淡淡的光,虽然不甚明亮夺目,但是却曾经在某一刻照亮过他暗如荒原的心底。
沈孟白缓缓站起,一袭白色衣衫在夜色下显得旷然清冷,行进间衣袖随风飘摆,出尘之态荡然而生。
四处搜寻他的黑衣人渐渐向着小路的两旁追赶而去,借着月光,九岁的少年从草丛深处爬出。尸身横斜在不宽的小路上,长剑已断,暗器四散。
远处一阵马车的轱辘声徐徐响起,马蹄落在泥泞的小路上,驾车的老翁勒住缰绳骤然停在面前,直到飞起的泥水溅在了已经湿透的身上,跌跪在地上的少年才缓缓抬起头。
“夫人,前面好像有人挡着路了。”
掌马的陈伯年过半百,头发已斑白,“雨势还大,要掉头吗?”
藏青色的布帘镶着金色的滚边,遮住马车后面小小的窗,被慢慢掀开。一张圆圆的小脸凑到窗边,那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借着车内的烛光,她看见一个个头比自己略高的少年跪坐在路旁。
“不必了。”
车帘缓缓掀开,女子将身后斗篷的帽子轻轻拉上,接过马车前面陈伯递来的一把伞,缓缓撑起,从马车上走下,道路两旁的散落的一切触目惊心,让她目不忍视,想来又是一场仇恨厮杀。
这些年她嫁做人妇已不再身涉江湖,但是她知道这些纷争带来的死伤远远不及眼前看到的一切。死在名利面前的生灵早已草木俱朽,追名逐利,从来都是人内心深处的本能。
“小兄弟,你的家在哪?”
撑着伞走到孩子面前,看见他衣衫尽湿,忍不住伸出手帮他擦干脸上的雨水。
“走开!”
狠狠推开伸出的手,这些假惺惺的人总是喜欢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虚情假意,九岁的少年脸上愤然的样子让执绢擦拭的手悬停在空中。
“陈伯,车里的梨花糕还有吗?”
向着车的方向望去,她看见陈伯钻进马车里,拿出一个白色丝绸包裹着的东西。
“娘,我找到啦!”
抬起头,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车里跳下来,鹅黄的罗衣裳绣着淡粉色的朵朵梅花,拿着一块手帕包起的点心走过来,递到面前的少年手中。
“这是梨花糕,可好吃了!”
说着自己拿起一块凑到嘴边嚼了起来,嘴巴边立刻鼓起小小的一块,认真地模样看起来清秀可爱,“你也尝尝吧!”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缓缓接过,桂花馥郁的香气萦绕开来,一口咬下去,满满都是是软糯的香甜。
兴许是真的饿了,他吃的正香,小小的身影不禁浅笑出声,“我说的没错吧,车上还有很多呢!”看着少年又拿起一块放到嘴边,小女孩指了指身后,“我们去车上吃吧!”
两盏烛灯被点燃,车内的空气温暖而明亮,柔软的皮毯铺成了一个床榻,雪白的耀眼,两个小小的东西被丢在上面,色彩的反差让他不禁目光停驻。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女孩子拿起两团绚丽的东西,“好看吗?这是娘给我绣的生辰礼物。”
两个香囊样式形态相似,被拴在一处,丝锦的囊身上用金线绣了两只蝴蝶,细密的轮廓流畅生动,仿佛就要起舞翩翩,看起来十分娟秀精巧,只是颜色不大相似,一只是粉色,另一只水蓝色,里面不知塞上了什么香料或是花瓣,拿在手中一阵沁人心肺的幽香便扑面而来。
说着,鹅黄色的身影开始在车里四处寻找。
“啊,在这里!”
从柔软的毛毯下抽出一把剪刀,顺着连在一起的红色绳子轻轻绞开。
“好了,”清浅的笑容在圆圆的脸上绽开,“这个送给你,我娘说带在身上就会有好运,以后不会再有坏人靠近你啦!”
说着,她两根指头轻轻拈着上方的佩绳,将香囊递到小少年手中,抹额上一颗颗浑圆的小珍珠随着她清甜的笑容盈盈摇曳。
仿佛内心有什么被触动,少年将水蓝色的香囊攥在手里。雨丝很细很绵,像是春天时空中飘浮的柳絮。他回过头,掀开马车的围帘,看着窗外的雨出神。
不知不觉中雨势渐渐减小了很多,远方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夜色,少年的目光停留在漆黑的夜空中,将香囊收进怀中,“我该走了。”
那位衣衫华丽的夫人吩咐陈伯和一些跟随而来的下人将父母的尸身埋葬妥善,又给了他一袋银两,这些已经足够他行至鸣鹤谷。
“你要到哪里去呢?”
听到他这样说,身侧鹅黄色的小姑娘不禁缓缓开口,语气中难掩着一丝怅然。
双亲已不待,此后也许是万水千山,也许是海角天涯,去哪里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少年只是怔怔的望着竹林长长的尽头,并没有说话。
“那等我长大了我们再见,好吗?”
看着少年沉默不语的样子,她突然伸出小指,“我们拉钩钩吧!”
少年伸出手,两根稚嫩的手指勾在一起,对于涉世未深的孩子而言这仿佛是最真挚的约定。
“等将来我报了仇再来找你。”
将车前的布帘拉开,少年微笑着回头,而后一个转身,在竹林一旁的小路上越走越远。
“那……你后来没有再见到她吗?”
尽管什么也没有说,月儿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身侧的白衣公子眼神中的温和平静,他心里藏着的人一定对他非常的重要,不禁低下头喃喃自语般轻声细语询问。
沈孟白依旧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似水流年,不过是些多年前的往事。十五个年华打马呼啸而过,自己早已不复当年彷徨的少年模样。
然而每次回忆起来,心间好像依然有和煦的微风拂过。
将水蓝色的香囊轻轻握在手里,月色下,白衣胜雪的公子衣袂随风而飘。这一刻他的眉宇间没有纷扰的江湖心事,宽阔高大的身影淡然清雅,仿若超尘世外的仙人。
那一年他九岁,如今已过第十五个年头。那晚他偶然想起便随性走走,才发现这里原来是多年前的故地,碰巧在附近发现了燕七的踪迹,顺着火光追到河边恰逢到左元宗进退两难,若不是自己骤然拔剑,赤炼帮的事应该没有这么快解决。
沈孟白微笑着摇摇头,一丝苦笑在唇边泛起,“儿时戏言而已,她大概早已忘了。”
低头看了看,他将手中的水蓝色小物重新挂在腰间,衣袖缓动间,手腕处一道深色的伤疤赫然眼前,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突然起身走到他身边。
“这是你以前受过的伤吗?”
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仿佛忘记曾经的伤口早已愈合,生怕弄疼了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沈孟白忍俊不禁。他而后望向远处,像是想起了什么,清远的目光中有一丝忧郁一闪而过。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语气却如同眼前的河水般平静淡然,听不出一丝波澜。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些事的,”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月儿突然心里慌张起来,生怕提起这些事惹得他不开心。
一袭白衣胜雪的公子转眼望着她紧咬着嘴唇泫然欲泣的样子,内心骤然涌起无比的爱怜,伸出手抚了抚面前白皙的小脸,一手轻轻揽过将她拥在怀里,望向远处暗黑如墨的竹林,许久,从衣襟拿出一个略微冰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