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嘎吱一声开了便未再关，丰聆楚所在之处恰能瞧清屋中情形，门口所立的乃是一个长眉细目的青年男子，他见了这沙弥便有些畏缩，待得抹却额前积汗，想得一想，忙转身举了桌上水壶倾出一杯水来。

那沙弥却不接杯，只偏了头不耐道：“林施主，我这番来，却是将主持交代的一番话说与你听。”男子唯唯诺诺，点头躬身道：“主持交代何事？叫我去听便是了，何必劳烦师兄？”

沙弥斜他一眼道：“想必是主持和你说过多次，你总归不动，故而今日叫我来此下这最后通牒。”说至此时手一摆先止了这男子插话，“主持说了，我大云寺本是佛家清净、虔心修行之地，自你来了没数日，这来寻访你的三教九流闲杂人等都有，闹得这佛门圣地好似那尘世中喧闹聒噪的济世医馆一般，烹药的烹药的、吹箫的吹箫日日不曾得歇。大云寺这厢房本是为了方便来往行脚旅人方便歇息而设，故而你银钱未交足倒也不论，却没这方便你一人而教旁人无处可住的道理。嘿嘿，主持只叫你今日必要搬走，若是不搬，晚些时候便有师兄来将你的东西都拾掇了去，届时可莫怪我没先知会你。”

说完这话沙弥扬长而去，这男子明知周围厢房都无人暂住，方才所说不过都是托辞，其着眼之处仍不离一个“钱”字，只是自个虽然医得数人，却都是穷苦之辈，自己也非以行医为业，没想过要这诊金。如今既然听明白了这话，也只得收拾走人。

眼见他行李无多，不一阵便收拾妥当，只是临走前又用抹布将这房内诸物抹拭得干干净净。丰聆楚在一旁看得烦闷已极，只是此人若真如祈老四所说的谙通修行之术，那么便是她打听这日月海所在的唯一一根稻草，此时心内虽急，也只得瞧了他慢慢打扫。

这男子弄完后才怏怏从后门出寺，只是他身上已无余钱，偌大一座凉州城，竟也寻不出一处可栖之地，因此只得往城外行去，也不敢离这城门太远，寻着了一棵大树，靠了其坐倒，欲待倚树而眠，只是月光照影，扰得人难以入睡，于是又从包裹中抽出一只紫竹洞箫，和了那幽幽夜色吹弄起来。

箫声本是低沉幽远之乐，只是听他吹来，似是诸音齐备，缠绵幽咽之中，偶尔也有轻俏爽利之时，吹至曲末，愈发苍凉厚重，丰聆楚虽不谙乐理，也不禁眼角湿润而不自知，待得醒转，忙用手背揩去泪迹，心中对此人复又转恼，暗道七尺昂藏男人，如何婆妈至此？连这乐声也不干脆。若不是有要事相询，此时早转身离去。

只是如何开口，心中却颇有些犯难，正寻思间，忽然想起白日里祈老四所说，于是心生一计，在暗处做作一番，闪出身来，朝那男子倒头便拜。

男子陡一瞧这面色蜡黄的少女现出身前，却被吓了一跳，又见她脸歪嘴斜，心下疑惑道：“姑娘快快起身，有事起来说话！”

丰聆楚索性并不起来，只瘫坐在一旁啼哭道：“前日那孙大娘的癫痫之症教你治好，我昨日磨她一日，才知晓你的住处，赶至那大云寺，却又被那沙弥一阵奚落，好容易才寻至此处，听见箫声才知无错，还盼仙师救我一救！”

男子皱眉道：“我委实不是甚么仙师，不过是凭了这器乐之韵，助人调理体内气机平和血脉，那药丸也不过是益气提神食而无害之属，你患的若是积郁之疾，乃至气血不畅、神念难宁之症，或者还能治上一治，若是其他病症，只怕非我所能。”

丰聆楚哭声道：“我近些时日常觉心腹之间似有什物相隔，一呼一吸之间皆为其阻，若是使力冲涤，反而更为难过。又时常觉得眼眶酸楚眼皮渐重，若对了正午之日，也常眼涩难睁。”她此时虽存了捉弄之心，不过这症状的确身具，将其说出，也要瞧瞧此人以乐医疾，是否真有其能。

男子不便探她指腕，只细看了看她眉间神色，略略沉吟一阵，取箫在手，十孔探音已毕，绵绵细细又吹出一曲。

初时箫声虽然低促，高低起伏间变换不停，听去皆是欣喜难禁后不住低徊之意，丰聆楚为瞧他修为，索性闭眼放懈心神去辨这乐声真意。却好似当日渔舟之上，初见穆展鸿时心底涟漪纷起，先时不过是念念不忘，衡山辟易梭一别，日思夜想之间，情根已悄然深种。此时箫声锐突之音渐渐低至细而不绝，沉厚之音渐重，好似莽莽深海之下潜流暗涌，不由得思及绣仙夺宗大会初见之时心中喜不自胜，只是落花有意，流水之心难测，两日之间数次相见，面上虽然极力掩饰，心中早已扪心数问。忽一阵箫声悠长悲怆，其缠绵难断之处，好似有人泣诉不止，正仿佛当日台下目不旁移，电光石火之间陡然明悟于心，意中人心有所属，从前所念所想尽皆转为可笑可恨、可叹可悲之事，至此时手中之帕已难收面上之珠，那泪水不住滚落。箫声已近尾音，余音袅袅处抱憾而杳，音虽已止，乐仍在耳不住回响，正似那时瞧见穆展鸿飞身挡魔一景，便如同旧伤未愈处又添新痕，痛上加痛，已不觉甚痛，满脑子所思所想，唯有救人一事萦绕于心，却无余暇再想此事当做不当做，如此这般值与不值了。

她此时面上泪痕渐渐为风所干，脑中一个激灵处，忽然醒转。果然恸哭之后，这心中积郁之情已消散不少，不由得望向这吹箫男子，却见他盯了自己张大了嘴痴痴而望。这才惊觉方才心懈神松之下，迷目避息之术未及施展，这男子见她从一脸色蜡黄的少女忽然转成神态楚楚的韶龄女子，自然膛目结舌了。

丰聆楚见他如此神色便有些恼怒，口中呵斥道：“瞧什么瞧？这般难听的曲子，如何能医得了了？”说话间面色又转蜡黄。

男子呐呐道：“我瞧姑娘眉目之间颇有些积郁难舒之意，故而以良宵引之曲鸣其心扉，再以碧涧流泉曲导出其身中铅水，胸中块垒借此疏散，最后再以苦雪烹茶曲收复平敛体内悲怒二意。这般苦心孤诣，据我瞧来，虽不能痊愈，这症状舒缓却是必然。”

丰聆楚冷笑道：“你年纪轻轻，如何能深明医理？纵然懂些，这以乐医人之术何等高明，你如何能会？”

那男子面色紫涨，似是有口难言，犹豫了片刻，又低头道：“姑娘如若不信，这便请回。好在我这箫声虽无大用，却也伤不了人。”

丰聆楚瞧他仍不肯透露其修行底细，于是翻手从背囊中摸出一件物事，直递到他面前道：“你说你通晓乐理，那瞧瞧可认得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