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在天空飞,任由雨点落在翅膀边。它忽高忽低,像巨浪中的帆船,乘风躲进树林,消失不见。
莉莉安推开窗户,伸出裹着头巾的脑袋,看到一群孩子在不远的土坡玩闹。孩子们把土坡当滑梯,你推我搡,皮球似地打滚。有个小女孩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别的孩子把苔藓塞进她的嘴里,小女孩“呸呸呸”吐了几口,口水是绿色的,她用手抹嘴,用嘴抹手,越抹越脏。别的孩子在旁劝,不管用,吓唬她,也不管用。他们用手捂住她的嘴,松开,捂上,松开,再捂上……她的哭声变得呜呜哇哇,像远去的鸣笛声。
莉莉安的脸有些浮肿,扎满了褐色的雀斑。她的眼神凌厉而散漫,让人感到害怕。可她在笑,她的微笑只能从咧开的嘴角认出。她常常自言自语地低头走路,等想到或听到什么,她才会抬起头,让蜷曲的刘海垂向额头两边。
小鸟毫无留恋的远去,莉莉安追随着它走进树林,这时刮起大风,沙沙的叶子声围绕着她。叶子努力挣脱树枝,露出粗糙而脆弱的背部,不停地颤动,最后落在地上。她在落叶遮掩的小径上走啊走,走到天黑,走到天亮,走到太阳高出地平线,在金黄的天边看到个身影。身影背对着莉莉安,头颅微微下垂,双手捧着婴孩。如果是别人,例如莉莉安的前夫,那个精瘦的老男人看到这幕会以为看到了天使。过往和回忆却让莉莉安明白眼前抱着孩子的女人在怎样迷惑自己。
她抱着孩子,一个在冰凉的手术室降生的孩子。这个孩子第一次睁眼,就看到满脸欢喜的医生和护士。孩子喊出嘹亮的哭声,听着他们放肆的话语,“多么丑陋的宝贝,把她抱走。”
孩子的名字是珊珊,丑陋是人们对她的第一个定义,在她接下来不长不短的生命中,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定义。她有着三片嘴唇,体重两公斤,比巴掌大些,五分钟喝光妈妈的两个**,躺在被子上像小熊那样滚动,眼神憨态十足。
医院有很多新生婴儿,婴儿不太好认,但丑陋的珊珊怎么都不会被弄错。护士要照顾哭着的孩子,还要接待来领孩子的大人,她们有些忙不过来。珊珊看到有人经过就伸出圆圆的手,试着把奶嘴给他们。等他们真的把奶嘴拿走,她显得焦虑,接着有些生气,然后爬出摇篮,爬出温暖的育婴室,在走廊加速,最终冲出了医院的大门。
发现孩子不见的妈妈赶紧去追,她走过宽阔的医院,经过河滩的拱形桥,穿过牛羊漫地的草地,最终在树林的入口看到了珊珊。珊珊在地上爬着,没有回头,却变得犹豫,因为知道妈妈就在身后。最后她放弃了,转过身,鼓足勇气,回到了妈妈身边。
她把珊珊抱了起来,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继续走在树林的小径。直到她看到天空飘起了美丽的雪,雪花漫过她的鞋袜。她走得越来越慢,还听到了不远处的鞭炮声,呜呜的钟声也传了过来。她眺望森林的尽头,看到那里的小学生成群结队,鸟儿甜蜜拥抱,鲜花铺满朝霞。
莉莉安也看到了她们,却不能招手以示友好。她感到体力不支,头晕目眩,视野变得乌黑。她慢慢蹲下身,最终晕倒在地,半边脸压住白雪。
她们看到莉莉安晕倒就加快脚步赶了来,在这个大千世界能注意到晕倒的人有些不同寻常。她们瞧不清莉莉安的模样,只看得出她的衣服还算干净。珊珊把手放在莉莉安肩上,如果她睡着了,会笑着醒来。如果她醒了,会问这是哪里。
莉莉安缓缓睁眼,轻轻吸口气,远处的磨坊风车叽叽旋转。她摇摇头,发辫和脑袋发出拨浪鼓声。最后她问,“这是哪里?”
那个女人说出一个城市的名字。
莉莉安说,“原来我已经到了,还以为永远都到不了了。”
“你到这儿做什么呢?”
“找我的孩子,她叫珊珊,模样不算好看。”
莉莉安发现这个女人的模样和自己一样,不同的只是年龄,就像擦干净前和擦干净后的两只碗。
莉莉安问,“为什么你也是莉莉安呢?”她接着说,“这个孩子肯定就是珊珊。”
女人摇头否认,“你认错了,我不是。”
莉莉安还在坚持,“你是的,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怎么会把自己认错呢?现在莉莉安有两个,珊珊却只有一个。”
女人不答话。
莉莉安看着天真的珊珊,感到身心疲惫,她摇摇手说,“你们走吧,让白雪把我染成雕塑。”
女人哭出声,“就知道是这样,怀她的时候就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她用手**自己的脸颊,“这张脸是我想要的,可我不要和你有着同样的人生,我更像个观众,无动于衷地看着你们。”
莉莉安拿出草织的蚂蚱递给珊珊,蚂蚱半黄半绿,像活的一样。她把手放在珊珊的头上说,“你如此聪明美丽,幸福欢乐,你的笑容无比灿烂,你的勇敢让人赞叹,猫和鱼都将与你为伴,你最喜欢天上的仙女。”
莉莉安从女人手里接过珊珊,就要离开。
珊珊满脸的不安和责备印在女人脑海中,她感到心窝都被匕首刺穿。她眼看着莉莉安把珊珊抱走,却说不出半句话,只在心中祈祷,祈祷珊珊在遥远的地方也可以好好生活。
珊珊拥有两个童年,其中一个跟着莉莉安度过,这期间她有些孤独,朋友都没有。在第二个童年她多了许多同龄孩子,那几个孩子在小时候,在长大后,以不同的理由、相同的方式爱上了她。
珊珊跟着莉莉安前往大西北的西北角,那里的山终年积雪,山脚飘着灰色的烟。她们坐着时速不到一百,不是直达目的地的火车,中途要不停地下车上车。火车走着走着停了,只有车窗外的人在动。乘客连半个小时都不想多等,这次误点却误了一天。珊珊在这一天中,隔着玻璃听外面的风雪肆虐,之后是阳光普照,温暖侵袭。她不停地擂窗户,直到火车走动,远处的牛羊目送她离去,它们脚踩融化的雪水,跟她只要一面之缘。
珊珊把头埋在莉莉安怀里,用鼻子、嘴巴和脸蹭啊蹭。她睡着了,睡梦中发出吞咽的声音,就像真喝到了什么。
她们到地方后,踏入辽阔的田野,想不出尽头的模样。莉莉安这儿画画那儿踩踩,还搭了个猪圈。她周一到周五在家养猪,周末上街开出租车。忙碌的工作压榨了时间,她常常感到劳累和意志消沉,在清晨醒来并不起床而是呆望鼻前的被子。珊珊看到她睁眼,就去亲她的眼睛。她起身把珊珊放到脚边再躺回去,珊珊爬回来继续亲。来回几次之后,她不得不起床,珊珊面露胜利的喜悦。莉莉安起床后抓住珊珊把她举高,珊珊放声尖叫。她把珊珊扔到半空再接住,扔得不算高,也只有两下。她说,“不行不行,扔不动了。”
珊珊逐渐长大,她们的生活步入平稳,莉莉安养了很多动物,唯一的羊直到病死才舍得吃掉。这样珊珊有黄狗和黑猫做伴,还有没长大的小鸡小鸭小鹅,它们长大了后变得极其执着,看到珊珊就跑来要食。珊珊对这幕很反感,她紧绷着脸,挥起拳头说,“滚!”
莉莉安买来水泥和砖块,找人盖了座平房,屋顶有些柔软,密不透风,隔音效果不太好,如果外面刮风下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珊珊说风声让她害怕。莉莉安说在我怀里还害怕。莉莉安问她在学校知道了什么。珊珊回答知道了进哪个厕所。
学校的两间厕所盖在一起,厕所门口分别画着长发小人和短发小人。珊珊有时进长发小人那个有时进短发小人那个,但她进短发小人那个,里面的同学就爱问她为什么进这里。这个问题她回答了很多次,虽然心里不耐烦,她还是会礼貌地回答,“我想进这个。”
珊珊在班里看到同学们组建了长发团体和短发团体,彼此对抗和挑衅。她感到恐惧和担忧,不想有谁对她不好也不想要对谁不好,她想要和每个同学都玩得很好。她接受不了现实,选择对性别这事一无所知,一切会和从前相同。她决定下次进画短发那个厕所时不能有丝毫犹豫,要假装出毫不在意。可她仍然被同学笑话。他们的问题不变,“你是长发怎么来这里?”珊珊换种方式解释,“因为这里近一些。”
这样的回答不仅没让他们满意,还让他们的脸上露出趣味。接着他们齐手——有的解扣子,有的拽衣角——脱掉了珊珊的衣服,玩起击鼓传花的游戏。珊珊看到衣服在同学间传来传去,知道他们玩够前不会还给她。只是等上课铃响,他们就要回教室,把她的衣服也带进班。珊珊的的担心是多余的,上课铃一响,他们就把衣服丢在了地上。她捡回衣服,打干净灰尘,穿在身上扣好扣子,扣子缺了一枚,这让她露着胸口,她庆幸只穿了两件衣服,很快就能穿好。
即使这样她还是迟到了,她听了会儿课,然后从文具盒里拿出口红对着镜子涂抹。同学问她,“你为什么要化妆呢?大人才能这样做。”她回答,“我是仙女吖,仙女就可以从小抹口红。”同学又围住她,把口红往她眼睛上涂。老师走下讲台,让他们都回座位。整个课上珊珊都心不在焉,要么开小差要么发呆,等意识到已经放学,教室里只剩下她,同学都走光了。
珊珊的学校莉莉安只去过一次,还是老师让去的,因为珊珊所有的书被某个同学给撕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珊珊放学的时间比学校开大门要早,她放学后还不能回家,只能在大门附近玩,玩的时候她把书包放在地上。玩到大门开,书包不见了,等她找回书包,却发现里面的书被撕得粉碎。常常被同学合伙欺负的珊珊再也无法忍受,想到回到家也没法交差,只好坐在地上哭。她的哭声引起了老师的注意,在老师的询问下,一个低低的男孩被找了出来,书全是他撕的。珊珊根本就不认识她,因为平常合伙欺负她的都是班里又高又胖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