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居府中避世度日的平静终于在六月里的一个雨夜被打破,宫里的人哑着嗓子跪在我们面前:“皇后娘娘薨了。”然后钟楼上“铛、铛”两声响彻天际。我们同严业和赵氏一同入的宫,严业和严弘植去了乾宁殿,我同赵氏直奔后宫。多年后,这是我第一回踏入清灵宫。满宫灯火通明,门口已挂上白幔,到底透了股冷意。已经有几位诰命候在了正殿外,赵氏也同她们站在一起,我便往殿内去。床榻上的袁氏已被换上了皇后朝服,平静的一如往常。跪在床前的是德妃上官映雁和另一个女子,我有些记不清了,不过看她的装扮,应该是淑妃或贤妃,后面是其他三位妃嫔。见我进来了,她们都转过来点头示意。跪在床侧的宫人见我是独身一人进来的,便跪着过来扶我过去,我缓步走过去,跪下,给她叩了一个头。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娘娘,怎么突然......”我问一侧默默垂泪的阿渠,她微微昂起脸,那挂满泪珠子的面庞便映入我的眼帘,再看看屋内的其他人,不知该说人心凉薄还是真心难求。“娘娘最近身子一直不好,可今天......好端端的,就......”她哭的越发狠了,我也没让她再说下去,又问德妃:“怎么还有两位娘娘没到?还没派人去么?”她回道:“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这会在榻上恐怕是过不来,淑妃也派人来说身上不爽,明早再来。”正听着,曹福安已经进来了。先跪下向床榻磕了三个头,又面向我和德妃:“奴才给长公主、各位娘娘请安了。”“免罢。”我道,“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虽说皇后丧礼有祖制,可陛下为下旨,谁也不敢说怎么办。“回殿下,皇后娘娘薨然长逝,陛下悲痛万分,可现在正值战事,应当一切从简,如今贵妃娘娘身子不好,陛下请殿下同德妃娘娘主理,淑妃、贤妃二位娘娘协理,礼部的人一会就到,万事还请殿下裁度着,陛下伤心不已,就不便过来了。”曹福安说完便起身告退了,不知怎的,我心里却冒出一股气来,却见后头一嫔妃起身向我和德妃道:“臣妾也先行告退了。”我正色看她,问:“不知这位娘娘是什么位份?”德妃大约察觉到我有一丝愠色,正欲开口替她答,那人已经说了:“妾身昭仪薄氏。”我有些吃惊,印象里的薄氏还是那盆君子兰的模样,此刻这人却如此凉薄。“薄昭仪,”我淡淡出声:“你既知自己位份,就该知道这里躺着的是比主子娘娘,如今尸骨未寒,两位后妃都在此伺候,你却起身离去,是何道理?”她答的不疾不徐:“妾以为,聚散生死乃人间常事,娘娘在世时,这清灵宫可有今日十分之一热闹?如今娘娘业已西去,妾实不知,虚与委蛇,有何意义?”“好了,昭仪。”德妃扬声道:“今日风大,你怕是吹糊涂了吧,先退下。”她毫不迟疑地走出殿外,德妃劝慰我道:“她就是那个样子,孤傲清冷,偏生平日同皇后娘娘走的近些,今日还来瞧过,估计是一时接受不了,贤妃妹妹,你说是不是?”我看一眼她,脸色终究是缓和下来,想起从前她还未入宫时,我在上官家同她见过几回,第一眼便觉得这个女子真是英气飒飒,气度不凡,如今,气度倒的确是大,可这英气却丢的一丝不剩了。身旁的贤妃开口了:“其实她方才那话,虽不好听,倒还真是那么个道理,看的出来,她对皇后娘娘,有些情分。”贤妃说这话的时候,不经意看向我,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这样生生的说出来,是叫所有人难堪。
第二日,已将袁氏的灵榻挪到了太极殿,这是只有皇帝和皇后才可享有的尊荣。淑妃倒也来的早,大约是听说我昨日说薄昭仪主子娘娘那番话,她倒还特意解释了一番昨日不来的原因,我没多在意,只说叫她也保重身子。早膳时分,昭圣宫那边来了个小太监请贤妃过去,隐隐听见说什么陛下用不下早膳,请她过去。她走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眼里即使努力掩饰也藏不住的娇羞,德妃脸上转瞬即逝的失望,淑妃的不自在,还有其他人眼中的艳羡。我却觉得讽刺。看着堂前正中本该子嗣的席位上空空落落的,我想起了我的明月。“乐阳公主呢?怎么没抱来给皇后守灵?”我问道。德妃的声音低低的:“应该在昭圣宫吧。”一边的淑妃话里酸溜溜的:“大公主是陛下的宝贝,平日里除了贤妃,咱们见都见不着。”德妃看了她一眼,兴许是顾及我。淑妃却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是皇后娘娘的闺女,她这么天天带着算怎么回事?”话里话外我听出来了,想必平日里我的明月,不,现在应该叫乐阳公主了,她的父皇为她取名周芙,必定是皇兄和贤妃照顾着,所以其他人心里肯定不舒服了,而且,陛下没发话,谁也不敢去昭圣宫把孩子抱过来。“孤去同陛下说,再怎么着,总得给她母后守孝。”我倏忽站起身来,还记得那时,皇嫂对我说,希望我抱来孩子给她瞧一瞧,希望现在还不算晚。
太极殿外跪满了文武百官,我扫了一眼,却没有看见严弘植。往昭圣宫去,曹福安说陛下用了早膳就歇下了,我问乐阳公主呢?他说也睡着了。我不知道怎么就拗了起来,干脆说:“那孤在这等着。”曹福安劝我,让我快回去,不说那边事务等着我定夺,就说着晌午的天气,日头实在有些毒。我没搭理他,看见去岁那株海棠枝头又开新花。他没了辙,只好进去回话。其实我真不知道皇兄压根就没睡,贤妃也没在里面,我只是觉得,皇兄并不想我带明月去见皇后,可那是他的皇后,是明月名义上的母亲,如果不愿意,她又为什么不提废字,而任由她占嫡妻之位与他百年后共眠地宫,享万世香火呢?又为什么让我的明月做她的女儿呢?
曹福安将孩子抱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都颤了一下,两个月不见,我都快认不得了。我抱着她,任她在我怀里乱蹭,或许是觉得陌生,她有些不安地嘤咛起来,跟着出来的绘纹道:“殿下,要不奴婢来吧。”她同云碧是我留在明月身边的,还有乳母、嬷嬷都是我的人,这宫里的人我都不放心了。果然,明月一到她的怀里就不动了。我有些苦涩的笑了笑,轻轻逗了一下她的脸“磨人精”。
才出昭圣宫,便在甬道上见到了一身武装,外面罩着素衣的严弘植。他的目光由我转向了我身后的绘纹的怀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总之不是笑。他走了过来,脚步略显沉重,我愣了愣,却没让开,其实我不大愿意让他再看见明月,我自己也刻意不去想她,毕竟,她已不属于我们。可在他抱过明月的那一刻,我还是湿了眼眶,我对不起他,是我亏欠了他,一个孩子。“我该带她去给皇后尽孝了。”良久,我提醒道。“嗯。”他将孩子放在我怀里,视线却没有离开。我狠狠心,抬步走了过去。没一会,她便哭了,无奈,我只能交给绘纹,奇怪,方才在她父亲怀里怎么不哭也不闹。绘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事,小声道:“都说女孩和爹亲呐。”是啊。
到太极殿时,明月已经睡着了,我便抱过来,欲来到幔帐后面看皇后,却有年老的宫人拦在我面前说怕煞了孩子,我避开他们:“天下子女向父母尽孝乃是天经地义的本分,若是看母后一眼便中了煞,那还有什么资格做我同圣的公主?”宫人应声退下,我将明月抱到安详的袁氏面前,看到她的唇色泛了紫。“皇嫂,之前答应你的,现在才抱来给你看。不过没关系,她如今是你的女儿了,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袁氏的丧礼果然是一切从简,皇兄至她入地宫也没来见她一面,唯一为她做的就是大赦天下,其中自然包括周实一家。他们一家三口被流放至广西,陛下体恤临王妃年是已高,准其留在京城养老,胜玉原本想将她留在齐府,她却执意去了碧霞祠。周实他们走的那天是个烈日当头的日子,我和严弘植都没有去送,他也不会乐意见到我们。不过早些日子,严弘植就修书一封派人送去了广西嵊州给他舅舅。我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起这个舅舅,以为是赵家的,却记起赵家是河南的。他说那是他母亲的胞弟,早些年家道中落,便举家迁往嵊州了。多年不曾联系,如今周实一家无依无靠,他也只能修书去求这个舅舅照顾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