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我爸给你的画的那张封面了，就在你桌子上。”
“我给她了，她不稀罕，过了很久都没看，我给扔了，只留下了这张。”
“她为什么没看呢？”
“我不知道，忙吧？其实不忙也不会看，我都说了她不喜欢这些东西。”我拿出一副无所谓的口气。
白子哥哥和云戈一直都知道我和我妈妈之间很冷淡，但我很少说什么具体的事情，好像总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爸爸妈妈不喜欢的孩子。他们也很乖觉地从来都不问我，只是每次我嚎啕大哭的时候，他们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肯定是挨骂或者挨揍了，但只要我不说，他们仍然不问。这是云戈第一次如此追问我和我妈妈之间的事情，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了？你以前从来都不问。”
“因为你最近有点儿奇怪。”
“奇怪？”
云戈眯着眼睛，盯着那些美丽的星星，有些迟疑地说道：“其实我也不太说得清楚，但以前你妈打你或者骂你，你总会哭个没完，有时候真是怎么哄你都不行，我们俩只能站在一边等到你自己哭够。但现在你一点都不在乎了，我都很长时间没见你哭过了。”
“不哭了还不好吗？”
“你是不哭可是变成咬牙了，就像以前跟阎捷打过架以后的那样子。我觉得还不如哭呢。小狼，我特别害怕你生气但是一言不发的样子。”
我不是很明白云戈的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很久，只能换个话题。
“云戈，你觉得亲人重要还是朋友重要？”
“当然是亲人重要。”
“可是，我们不能选择亲人，无论他们是怎样的，我们都得爱他们。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云戈沉默了，我继续说道：“反正我觉得很不公平。”我转过头去看着白子哥哥，问道：“哥哥，你怎么想的？”
白子哥哥不经意地说道：“我从来不想这样的问题。”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长久地盯着我们眼前的星空。那片令人炫目的星光闪烁着欧泊石一般的明亮的火彩，汹涌地奔赴到我们身前，像无数根烧红的针一般刺进皮肤，烧灼般的光芒仿佛是追夺了月光的热度。
“小狼，你为什么喜欢星星呢？女孩子不是都喜欢花和布娃娃吗？星星离我们那么远，又摸不到，又不能搂着。”云戈说道。
“我不知道，可能……就是因为它们离我很远吧。”我小声地说。
云戈叹了口气，把手从地板上抬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
白子哥哥和云戈离开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我正在厨房里乱翻打算随便找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的时候，屋子里又响起了敲门声。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郑一骏。
我有些吃惊，一连串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我妈都没认过你这个外甥，你不怕我妈不欢迎你吗？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开门？”
郑一骏坦然地答道：“我知道你家在这栋楼里，具体哪家随便一问就知道；我知道你妈妈出差了不在家；至于你能不能给我开门，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来碰碰运气。”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并不怎么太大声，却有着和白子哥哥一样的从容不迫，我不怎么喜欢他的样子，可是也找不到什么不喜欢的理由。迟疑了一下，只得把他让进了屋里。
“你来干什么？”我想摆出一副气汹汹的口气，可惜不怎么自然。
“有事儿想跟你商量。”郑一骏的口气还是那么坦然。
“什么事儿？”
郑一骏看着我，诚恳地说：“你要是讨厌我的话，我不反对，但我们商量跟丹青有关的事情的时候，你先把这份儿讨厌放一放，行不行？”
我挑不出他的话里有什么毛病，也很感激他关心白子哥哥，但就是不喜欢他那份从容，隐约感觉他在我面前应该是一副抬不起头来的样子。
“那你说吧，你想跟我商量什么事儿。”
“我知道你讨厌我父母，我也承认你讨厌他们不是没有道理。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们并不真的是十恶不赦的人。”
我压抑着怒火：“你有证据吗？”
郑一骏看着我：“我拿了些照片过来，无论你是怎么想的，先不要生气，听我把我的想法说完可以吗？我保证我不是来找茬的，真的。”
我点了点头。
郑一骏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他伸手递给我，我忍不住接了过来。
照片里都是郑一骏和他的父母，从他很小的时候到现在，有在家里的，有在旅游地的，有平常的家庭生活情境，也有过生日的场景。我仔细看了看郑一骏的父母——也就是白子哥哥的父母，看上去果然就是普通人的样子，没有多么慈眉善目，也没有多么面目狰狞。我从他们的脸上寻找着白子哥哥的样子，虽然并不十分相似，但也看得出来，白子哥哥就是这家的孩子。
我一张一张地看着，我向郑一骏保证我不会生气，实际上我也没有生气，心里唯有难过。每一张照片里，原本都应该有白子哥哥，可他却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从所有的场景里驱逐了出去。我不知道当这一家人享受天伦的时候，能不能隐隐地感觉到那个隐匿在他们内心深处的白色身影一直在沉默中注视，他毫无怨怼的目光会不会令他们不安。我的心像被泡在硫酸里一样，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没有做出愤恨的表情。
我平静地把照片递还给郑一骏，看着他把照片又放回到信封里，冷冷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父母只是普通人。我当然不能说他们都是好人，但也不认为他们是很邪恶的人，他们其实就只是普通人而已。所以我们就把他们当普通人看待行不行？”
见我没有作声，脸上也没有太明显的厌恶的表情，郑一骏继续说道：“我们几个能不能不要再在我父母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呢？既然他们心里不在乎丹青，我们能不能就不要再想他们了？现在其实就只有丹青、云戈、你和我，我们为什么不能想想我们几个以后该怎么办？”
我沉默不语，郑一骏看着我。
“我们？”我诧异地小声说了一句。
“嗯，我们。”郑一骏很肯定地说，“如果你想讨厌我爹妈，随你的便，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话好为他们辩护的，你恨他们也不是没道理，我也不想跟你费劲解释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其实这一点我自己也觉得很糊涂。但既然他们是普通人，我们能不能就当他们是普通人，不要指望他们那么伟大，不要指望他们没毛病呢？”
“那他们的毛病怎么办？”
“随他们去，我们不跟他们打交道不就行了。丹青是我亲弟弟，云戈跟丹青是一个妈妈喂大的，他们也是亲兄弟，我们三个都是你的哥哥。这关系不是很清楚吗？如今事情里只有我们四个，不要管我爹妈，这样不可以吗？”
“你是你爹妈生的，我讨厌他们，当然就会讨厌你。”
“丹青也是他们生的。”郑一骏马上反驳道。
见我又没话说了，他继续说道：“不要想我父母，就我们四个。我就是你们的哥哥而已，跟我爹妈没关系。如果你觉得我不像个当哥哥的样子，你可以不理我、不认我，但如果你觉得我还像个哥哥的样子，就不要再把我和我爹妈联系在一起。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跟我爹妈，我跟你们，各处各的，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但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地说道：“真是很难看着你不想起你爹妈来，你们毕竟有血缘关系。”
郑一骏见我点头，仿佛松了口气，补充了一句：“嗯，你也知道血缘关系，你也知道血缘关系是人天生的一笔债。我和我父母有血缘关系，你讨厌我爹妈所以就讨厌我。我和丹青也有血缘关系，你为什么不能因为喜欢他所以稍微喜欢我一点儿？”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思考这其中的关系，感觉有些乱糟糟的不是很能弄清楚。可是我看着郑一骏酷似白子哥哥的脸，想着白子哥哥如果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正是我眼前的样子，又不由得心软。
“那我们这算说定了？我们都保证不提起我父母，就我们兄妹四个？”
我很小声但是很正式地给了他一个回答：“好的。”
“你能替我去跟云戈商量吗？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让我去见丹青，告诉他我是他哥哥吗？”
“好。”
我松弛下来的态度和口气让郑一骏也放下了刚才的急迫，他低头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了上次被我恶狠狠地塞回给他的白色盒子，放在我的书桌上：“你帮我把这个给丹青可以吗？”
我看了看，忍不住问道：“是你爸妈送给你的吧？”
“不是说好了不提他们吗？”
“对不起。”我有些懊恼地说。
“嗯，其实你倒真不用说‘对不起’，没什么。你别管是谁给我的，起码现在这是我的，我要送给丹青，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好吧。”我应了一声，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郑一骏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独自躺在安静的房间里，用手枕着头。遮光布上不再有密集的群星闪耀，唯有院子里稀疏的路灯光亮透进来，像萤火虫般地微弱。
我不太清楚郑一骏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很长时间里我都害怕思考这个问题。他有着和白子哥哥一样的身材和面庞，说起话来一样地从容不迫，却又多了一分像云戈那样的不容置疑。我谈不上喜欢他，当然也不会因为他那种不可辩驳的口吻就乖乖听话，但看到他那样关心白子哥哥，又觉得不好发作。我一直认为他应该在我们面前感到羞愧，所以为了他口气中的从容不迫而恼火，可是看到他这般想法设法地接近我们、忍受我毫不客气的话语和眼神，又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
好吧，郑一骏。让我看看，你到底像不像一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