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谅欧丽琳身上隐隐约约的优越感。如果她的骄傲任性算是可憎的缺点,那么如何忍受触目可见的平庸相貌、疲懒神情、不健康的脸色、絮絮叨叨的言谈和自卑狭隘的心理??
人们需要宽容,因为世上多的是普通人。然而,美丽也需要呵护。?
闵晓歌对欧丽琳怀着欣赏,在她身上,青春的生命有一种真正热烈的表达。但她无法也不想在自己和欧丽琳的交往间缩短距离,她明白自己和欧丽琳不一样。?
春天带着雨意悄然来临,闵晓歌自成韵律的生活富有秩序,像一辆上了轨道的缆车。然而,丝丝缕缕的寂寞气息渗入每日的平淡,使她的日子有些晦暗。?
她常常在不眠的夜晚独自来到草意浓浓的操场。春寒如水,浸洗她不安的心灵和躯体,四周阒无一人,夜色中浮满花草的清香。不可测知的生活无风无浪地静伏在四周广漠的空间,就像流水般滑过指尖的时光,使她感到莫名的热爱和忧伤。?
一切,包括学业都不能令她满意。她深切地感到自己勃动的青春,像一只离巢的孤鸟彷徨无依,寻寻觅觅。她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五
春天就这样过去。?
暑假来临的时假,欧丽琳出国去了。?
欧丽琳总有一天要出去,几乎每个熟知她的人都明白这点。?
她太活跃、太不安份,太喜欢新奇的刺激。她的一切都带着令人心动的浪漫色彩。每当她环镯叮当、裙裾飞扬地跳起踢哒舞,她的美丽就显得迷幻飘渺、遥不可及,仿佛她是个来自好莱坞早期传奇歌舞片中的人物。她的形象和作为,总使人一时忘却眼前狭小的空间和生存中的种种束缚,产生流浪啊奋斗啊创作啊等等情绪激昂的想象。?
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她的远离又理所当然地是件很远的、将来的事。她如此年轻,生活得有声有色、美丽缤纷。况且,她的父母都在国外。她是从容的,并不需要头脑紧张气喘吁吁地去捕捉稍纵即逝的机会。?
她走得突然。这消息在全系传得纷纷扬扬。据说欧丽琳的出国,和一个名叫邹云的人有关。有人说世上一物降一物,欧丽琳总算遇到了克星,给治了。言语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味道。闵晓歌隐约耳闻欧丽琳和那个邹云的关系还牵涉到另一个女孩。整个事件被渲染得神神秘秘、暧昧不清。?
闵晓歌有点厌烦。有些事情,她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宁信其净,不信其污。?
她常常在闲暇时分抱着胳膊依在窗前凝望远天,远离周围那些叽叽喳喳的飞短流长。她的思绪的触觉抚过一片记忆的柔软沙滩,伸入心底那片温暖的、深厚的海洋。所有关于常嘉的回忆生活在那里,芬芳氲氤的呼吸,仿佛散发着远古时候的质朴和温馨。?
欧丽琳到学校收拾东西的时候,寝室里的人返乡的返乡,回家的回家,已经走光。扯下蚊帐、卷起铺盖的床,看上去像一片片荒山秃岭,景象有点凄凉。?
闵晓歌为着方便,不打算整个假期都呆在家。她细心收拾好自己的柜子、床、夏日衣装,把小桌面整理得像过家家。屋里就剩她和欧丽琳在东忙西忙。?
闵晓歌看见欧丽琳细心地拾捡起她五颜六色的小玩竟儿,折叠好她美丽的衣裳,然后一样样、一件件。妥妥帖帖地放进她鲜红的小皮箱。她的动作异常轻巧,她的神态异常文静。眼前的欧丽琳,不是闵晓歌平日里熟悉的潇洒自信、来去匆匆的模样,她埋着头的样子,有点若隐若现的忧伤。?
闵晓歌忽然觉得此刻的欧丽琳变小了、变文弱了。看上去她就像有点茫然的、心事重重的小女孩/孩。音响打开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唱,歌声回旋不止:?
千千万万的身影在大地怀里,?
弯弯曲曲的流水涌在心底。?
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
轻轻松松地走远……?
闵晓歌心头悄然浮起一丝温柔。?
“欧丽琳,你真的要走了?”她有点伤感地说,“为什么不等到大学毕业呢?”?
“不知道。”欧丽琳扬起面庞,璨然一笑。“我这人非常的个人主义,想怎样就怎样,再说,到哪儿读书不都一样?”她轻轻关上箱子,垂下眼睑,坐在床边下意识地抚着箱沿。笑容从她嘴角隐去,她黑底彩纹的手镯此刻悄无声息,像一曲清歌戛然而止。?
闵晓歌一时难言地望着她。?
夏日阳光穿过细密的竹帘,斜映在她轮廓优美的脸上、手上。沉默中,欧丽琳显得宁静而生动。她身上所有繁复多变、眩人眼目的光彩蓦然静止在此刻的空间,像一脉汲霞饮日的溪流喧嚣而来,带着往日的欢歌笑语,汇聚成一汪深潭。她依然辉映四壁,波光潋滟。?
闵晓歌心头涌来真诚的留恋。?
“我会想你的。”她说。?
“我也是。”欧丽琳朝她笑笑。她扬起脸,把瀑布似的秀发掠到脑后,仿佛甩开一把纷乱的心事。?
“这个,送给你好吗?”她打开箱子,拿出一只蓝色细瓷做的小铃,顶上缚着粉红的缎带。她起身走到闵晓歌面前,把小铃挂在她胸前。?
闵晓歌抚摸这只精美的小铃,抬眼看着欧丽琳。眼前的欧丽琳,仿佛正在变远、变淡,像个倏忽飞来、又倏忽飞去的影子,惹动她心中某种似曾相识的情绪。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与常嘉的一次偶然相遇。??
旧日的街景,雪花飞舞。闵晓歌和常嘉劈面相逢,熟悉的只是心中的感觉。?
常嘉站在她面前,变高,变瘦了。他的面貌、举止,乃至声音,都使闵晓歌感到无以名状的陌生。他们站在路边,淡淡问候。?
闵晓歌全身悄然收紧,又默默地构开。她发现自己已不在乎这种相聚是长是短,甚至,她很想立刻走开。?
常嘉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淹没在她身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她没有回头去看。?
前方的苍穹寂静无声,暗云密布,她有点儿恍惚地继续徜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停下来。一种奇异的**,使她真想立刻背起痛包,出去流浪。?
某种美丽的丧失,就像此刻的分别。闵晓歌感到生活中一片真实的断裂和空白。她有点黯然。?
“谢谢你,”她说,“我很喜欢。”?
欧丽琳脸上的表情有点怅然。?
“要和你再见了,晓歌,”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不爱说话的人了,可是总是那么好意,我不了解你,却喜欢人你。”?
两个女孩面对面地站着。她们平淡的友谊在宁静里终结,就像两个世界的游客,在一次偶然的发现里,彼此友好地相视一笑,然后各自赶路。?
欧丽琳的小铃挂在闵晓歌的蚊帐旁,微风吹过,发出呢喃般细碎、神秘的轻响。??
整个夏天,燠热漫长,缺少变化的炎热气候在沉闷中躁动。闵晓歌独自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来到乡间。?
田野空旷辽远,炎热而陌生,散发羊收割过后泥土的芬芳。她看着太阳缓缓西斜,在地平线上聚集成一大片瑰丽的火红色,忽然感到此刻艳丽的暮景,就像她行将逝去的少年时代。?
回忆在感觉中再度辉煌。她在清香四溢的田埂上坐下来,看着黄昏降临四野,如温暖的牧歌悠扬四起,心中袅袅升起朦胧的、对于未来的憧憬。?
这是终结的时刻,闵哓歌再一次缓缓沉落在自己的孤寂里。有泪滑过面庞,流到嘴角,她的唇间渗入涩涩的咸味。她伸手抚过双颊,泪水濡染到手上,湿润清凉,使她再一次感到青春的明净无尘。?
常嘉像一缕早晨的光线,投落在闵晓歌刚刚苏醒的爱情里,柔嫩朦胧,像一树结不出果子的花朵,远离尘嚣,照亮了一个神秘的角落。这一切使闵晓歌相信在这世界上,一定存在着一种令人身心通明的崇高和美丽。它会化作最温柔、最亲切的情感,使一个最普通的人内心光彩斑斓、高贵非凡,就像伦勃朗画中的农妇,她穿着棕色麻布的衣裳简陋厨房的木桌旁制作果酱,却像圣母一样。她的身上,散发着阳光的气息和大地果实的芳香。?
她知道自己应该谢谢常嘉。?
也许以后她会像这世界上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一样一天天、一年年地生活下去,去寻找她切切实实可以触及、把握的一切,不管她的果实,将是多么平凡、琐屑、微小。?
夜色初降,闵晓歌站起身,离开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她全身心地感到了幸福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