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是外地人吧？长得好漂亮，一点不像是我们这种小城的。”

“阅览室里那个对吧？这几天都坐在同样的位子上，好像不是来的，拿着画册和笔，一直不知道在干嘛。”

“我们来赌那个人明天还会不会来。”

“好啊好啊。”

好不容易忙完工作，就见没事可做的工作人员和走后门的工读生在柜台散漫闲聊着，高博没有仔细去听他们的对话，只是回到座位上用电脑持续进行枯燥又乏味的工作。中午休息时间，他离开位子要去买午餐。

这图书馆位处市场附近，要购买东西算是相当方便的，一直到黄昏都有人在做生意，最近他下班后也开始会从这里带晚餐回去。

走出建筑物，望见旁边的绿化小花圃前蹲着一个人，平常的他不大会去注意路人，但那人拿着写生簿画着一点也不美丽的花草，让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在经过那人身边时，他看清楚对方的侧脸——

是樱之永。

意外令他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到来，樱之永回过头，原先画着素描的铅笔停住了。

“你好。”

她笑着打招呼。什么你好……的，樱之永住进他家已经一个星期了，他建议她最好跟房东好好谈谈，不然一个月租金会就这样白白花掉；她却想了一下，笑着跟他说：

“因为有好事情发生，所以没关系了。”

所谓的好事情是什么，他不懂，也不想懂，幸好她算是一个安静的房客，大概是他之前说的话起效用了，她没到必要真的不会来吵他。

出乎意料的，她会做饭。

虽然都不是什么很难的菜色，但她的确是能够煮出一桌可以吃的晚餐，第一次下班回家看见餐桌上有家常菜，高博还怀疑是她买的，后来确定真的是她做的，他还是有种很难相信的感觉。

说着用做晚饭来抵房租，樱之永愉快地对着他笑。

其实高博根本不曾想过要跟她收房租，也想继续吃外买的便当，不是她做得不好，他只是不想和暂住的她牵扯太多，只是，要是她煮的东西没人吃，大概只能丢掉，他并不是个会眼睁睁浪费食物的人。

原本空空的冰箱如今塞满了东西，死气沉沉的厨房也不再是没人使用的样子。

每天，高博和樱之永面对面坐着吃晚餐，即使他没有任何跟她聊天的念头，她也可以自己一个人说得很开心。

让她暂住，看来这些都是不可避免。

他明白她煮晚餐只是想要帮忙，所以为此忍耐了三天，但最后他仍然因为不想这样继续下去，终于开口要她停止，当时她傻住许久，才又露出笑容，跟他说对不起，造成他的困扰了。

隔天开始，一切恢复先前的平静。

睇着花圃前的樱之永，高博低声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想到会在上班的地方遇见她，因为这个小城不大，图书馆离住的地方又很近，她是乱逛逛到这里来的吧？

“我来这里画画。”

樱之永继续在纸上挥洒。

高博实在不觉得那些有什么好画的，看着那素描本上才刚开始的图画，无法看出任何东西。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几天却没讲过什么话，高博不知道樱之永要待多久，却仍然希望尽早恢复独居的生活。

“你不生气了？”

高博的思维被樱之永的问题打断。“什么？”

一下子转不过来，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好像一直都有点不高兴，每当看到我的时候，我知道我打扰了你，也让你觉得烦，真的很对不起。”

樱之永尴尬地笑笑。

可还是没有想过要走。

高博似乎可以从她的表情中读出这个讯息。

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是一个还算称职的同住人，在二楼的他，只听过楼上细微的声响，以及偶尔的照面，扣掉那几天的晚餐时间，几乎可以说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的确也因为被半强迫接受和她共住，而有相当程度的不习惯。

“……算了。”

他淡淡道。

“我最喜欢你这点了，不计较。”

本来已经低头看向手表，分心没在注意樱之永的高博，闻言不自觉地停住动作。“什么？”

他抬起脸，她直视着他。

“我喜欢你啊，你忘记这件事了吧，虽然我明明几天前才对你说过，但是你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没错，她当时的确是对他这么说了。

而他也确实忘了。

高博一时不知该回应什么。

“没关系，我看你的态度就知道了，你比较在意我住在楼上，大于我的告白吧，不用介意，其实我也很不好意思。”

樱之永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零买的糖果道：

“这里的商店有卖以前才看得到的东西呢。”

她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因为这个缘故，使得她出现当天那个本来就令他一头雾水的突兀表白，在此时更让高博困惑了，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

如果是认真的，怎么会这么无所谓？

高博真的不会应付行事全无逻辑的人，但眼前的樱之永，就是他最感棘手的类型。可印象中，她的社会阅历很足，对人待事很有一套，怎么会做那么小女生才会做的事情？

“你……月兔那边不用上班吗？”

“暂时不用，我自己给自己休了一个大长假。”

樱之永拿出一颗糖果，小时候她吃过，但现在外面很少在卖的，包装纸是桃红色和白色条纹的牛奶糖。

“友谊的糖果。”

她笑说，拿糖果对着高博晃了一晃，然后很快地塞进他上衣口袋里，大概是感觉到他不想要，她后退一步，接着大力推荐道：

“很好吃的。”

“我不——”

我不喜欢吃糖，高博想跟她这么说，她却边挥手边退开。

“回家啦！”

然后，樱之永一个转身，脚步轻快，哼着歌走远了。回家？回谁的家？就算她先跑走了，还不是和他同一条路？

原本以为到达住处后她会来和他说些什么，但是那天晚上她一直待在三楼，像是怕惹他生气那般，静悄悄地没有再出现过。

高博再一次感到困惑。

**

办公室里不知是谁先感冒了，之后几个人陆续出现症状，整天处在病菌相互流通的半封闭空调环境之下，高博也生病了。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间，已经强撑一天的高博向同事道别之后便起身离开。

拿着公事包，他忍住晕眩和强烈头疼的感觉走出图书馆。

这阵子的天气都不好，早上才刚下了一场暴雨，虽然之后终于停了，却没有洗刷带走任何东西让天气变得清爽，反而一直很闷热，加上又吹了这么久的冷气，跨出门口的瞬间，那种室内室外的温差让他感觉病情更加严重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高博随便在药房买了感冒药和退烧药。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的疲倦已达临界点，在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连视力都开始飘动模糊起来，体温好像升高了。进到屋内，他想起冰箱里已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所以只倒了杯温水和药吞下，喉间的疼痛让他皱紧眉头。

摇摇晃晃走入房间，才一沾床.就闭上眼昏睡过去。

或许是药效的缘故，又或者是生病的关系，他睡得非常熟，甚至作了梦。

梦里，他一个人在黑暗的空间里，因为不知道方向，所以就只是站在那里而已，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有人走近他，他听到脚步声，转回头，看见樱之永坐在他身旁。

高博真的很疑惑，所以开口问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樱之永缓慢地伸出手，轻轻摸上他的额头，她的手很柔软，让他觉得很舒服，她只是凝视着他，很久以后，才微笑着对他说：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虽然是在梦中，但那声音却宛如在耳边。

梦境太真实，屋里不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不知怎地，即便知道自己是在作梦，却连在睡眠深处都清楚地拥有这样的感觉。

高博想要醒来，但因生病而疲惫的意识却不那么听话。

在经过一段似乎很长的时间后，他总算能够缓慢地张开眼睛，天亮了，晨曦就洒在他的床前，睡足一整夜，感觉身体还是很重，喉咙仍有些泛疼，但体温明显降低，头痛的症状也减轻了。

忽然，他看到自己床沿有个人影，不由得愣住，随即惊讶地撑坐起身，不知何时被放置在额上的毛巾立刻掉落床被上。

“你醒了？”

坐在椅子上的樱之永因为看见他起床，出声说道。这次是现实，不是梦，高博有那么一瞬间思绪打结，好半晌才能开口问：

“你……你怎么……”

他的声音因为喉间干涩而微哑，但掩饰不了语气里的诧异：

“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樱之永笑了一下，说：

“我昨天晚上看到大门没有关好，想说你应该不会这么粗心的啊，结果发现你躺在床上，好像生病了。如果半夜有状况，有人在会比较好，所以我就留下来了。”

高博懊恼地伸手抚着额头。

他居然连大门都没关上，就算是生病，还是太疏忽了。

不知是退烧了的缘故，抑或由于太讶异了，他额间泌出汗来，回来后的记忆他已不大有印象，低头看到身上的衬衫都是皱褶，他发现自己没换衣服，甚至连脸上的眼镜也没拿掉，就这样直接睡着了。

一向严谨的他难得有点狼狈地耙了下头发，平常总是梳理整齐的刘海因此更乱了。

“身体还好吗？”

樱之永问，语气是关心的。

“已经没事了。”

高博低声道，心里明白身体仍残余热度，樱之永站起身，走出去一会儿，拿了袋子进来。

“你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她道，同时倒了杯水，连同装着各种食物的袋子一起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然后一一解说：

“有粥，有水果，还有维他命。我有遵守不再使用厨房煮东西的约定，这些全部都是外面买的，而且适合病人吃。”

高博喉咙疼痛，只能应道：

“……嗯。”

床头柜上有本精装书，他伸手将它拿起，放到自己身侧。樱之永凝视他这个举动，随后微笑道：

“还是去看医生比较好。你要去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不用那么麻烦，多喝点水就会好。”

高博婉拒。

“虽然我也不喜欢看医生，不过——”

“我说不用了。”

高博打断樱之永，语气并不算严厉，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坚决。他想要独处，她的存在始终打扰了他，高博稍微撇开脸，想她这样多少会明白他的不愿意。

岂知樱之永站了起来，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地将额头贴上他的，高博吃了一惊，僵在那里，在极近的距离之下，他看见她露出笑容，对他道：

“你没有发烧了。”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那么样地靠近，高博回过神来，赶紧往后仰退离开她，因为事情太过突然，他满脸发热，只能尴尬地抬起手隔开彼此，然后道：

“你做什么？”

“我量体温，我看漫画里都这样量的。”

樱之永扬起嘴角，然后补充了一句：

“在雕琢喜欢看的那些漫画里。”

“量体温？”

高博一脸诡异。

“刚刚那样让你心跳快了吧？这招还真不错，即使对象是我，也奏效了。”

樱之永打趣地说。“心跳快？”

为什么要心跳快？高博的思维不是第一次赶不上樱之永的言语。

樱之永望住他，微笑着：

“我不是说了吗？我喜欢你，很早之前就喜欢上了。”

高博愣了一下。

“樱小姐，你不要再开玩笑了。”

他头好痛。

这次他没忘记，却始终觉得她不是认真的，像樱之永那样的一个女子，追她的人大把，比自己好的大把，为什么她要喜欢他？于是，他的反应从错愕、疑惑，变成了不悦。

“要怎么样你才相信呢？”

樱之永就只是笑着，然后直视着高博道：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才说喜欢你的。”

被她这样看着，高博有一瞬间怔住了，虽然她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挂着不在意的笑容，但眼神却是非常诚挚真切。樱之永垂下眼睑，没再让高博能确认她双眸里的情绪。

“其实你信也好，不信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好像在讲着别人的事，她缓慢道：

“我不是要得到你的回答才来的。我只是……想帮你。”

“我……没办法接受你。”

高博低沉道。

他不认为像自己这种人，可交女朋友，就像雕琢之前也认为自己不可能会交男朋友一样。不要什么好听的修饰或婉转**，他能做到的就是说明白。

樱之永闻言，却对他笑了。

她湿润的眼睛十分温柔。

“知道了。”

语毕，她站起身对他道：

“我不烦你了，如果你要去看医生，要人陪，我就在楼上。我没有手机，你喊一声就好了，我一定会下来帮你的，有缺什么要我帮忙去买也可以找我。还有，一定要吃东西。”

交代完，她笑着和高博挥个手，就直接走出房间离开了。

就好象刚才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

高博心里有些空，不过他只能这么做，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如果没有和对方同等的感情，就应该尽早让对方知道。

好累。

流失许多体力的高博躺了回去，他真的不讨厌樱之永，只是——

也不喜欢她。

许多思绪在他脑海里掠过，高博望着床边的椅子，发现地上摆放着一只水盆，原本放在额头上的毛巾依然还在枕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事，等他想到樱之永昨晚是不是没有睡觉一直在看照他的时候。

已经是她离开十五分钟后的事了。

**

“……小朋友，大家要记住进去以后不可以大声讲话。来，跟图书馆的阿姨叔叔问好。”

今天有幼儿园老师带着小孩子来参观，由年轻的女职员在二楼阅览室门口准备带领进入。高博因为老师说的话而抬起头来，他并没有要负责解说，只是在柜台作业的时候刚好遇到。

“阿姨好！叔叔好！”

一群小朋友昂首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领带加白衬衫的穿着比较严肃的关系，他们的眼神带着点畏怯，高博不大适应被小孩子包围的状况，挤不出笑容，只静默地看着他们，视线放在他身上的小朋友们顿时被他冰封住。

在孩子们离开后，高博抬着书箱进入办公室。

虽然是上班时间，但里面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他一边整理书籍，一边想着他们的儿童图书区位置好像不够显眼，最近有不少父母带孩子来借书，都曾经询问过……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示主管做一点适度的调整？

将书本处理完毕后，他去巡视书架，经过儿童图书区的时候，没有看见参观的小朋友，大概是没什么好介绍的，所以很快就离开了，他望着一处图书区半晌，思量着什么，而转过身，却看见有个小男孩站在背后，拉长脖子瞅住他。

“老师不见了。”

戴着幼儿园黄色帽子的小男孩，用非常稚嫩的声音扁嘴对高博说道，高博一顿，这种状况应该是他走失了才对吧？

“你等一下。”

他想找人来帮忙，却被小男孩抓住裤子。

高博讶异地低头，只看见小男孩一张快哭出来的小脸，最后他只好带着粘在腿边的小孩到柜台，幼儿园老师和女职员刚好在那里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