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视线有些迷离,他陷入到某段回忆中:
“我第一次和她见面是前年的冬天,那次爸爸出长途去了,他告诉我会在三天之后回来。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实在太想爸爸了,干脆开了门坐在门槛上等他。”
“也不知等了多久,我真的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我一下子激动起来,眼睛也瞪得老大,我满怀期待地盯着下方的楼道拐角,片刻后有人走了上来,但那个人并不是爸爸,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我转身想回到屋内去,但那个女人已经看到我了。”
“她叫了一声:‘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当时我戴着帽子和口罩,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她看不到我真正的样子,她还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呢,她的口气非常关切,让我有一点感动。”
“我就回过头来看着她。”
“那个女人走到我面前,她蹲下来看着我,又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她的目光打动了我,我突然想:‘如果她是我的妈妈该多好。’想到这里,我就下意识叫了一声:‘妈妈。’那个女人听到之后愣住了。”
“她一下子变得眼泪汪汪的,像是被触动到什么心弦,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于是就对那女人用了一些技巧。”
所谓的“技巧”,是个隐晦的说法,心理师翻译道:
“你对她催眠了?”
小小缓缓地点点头:
“那个女人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她的情感也需要寄托,这种情感正好让我们俩人可以相互慰藉,我叫她‘妈妈’,她叫我‘宝宝’。当然,这一切都只在催眠的状态下发生。”
雕琢插话道:
“后来你就通过催眠来控制她。你会经常坐着她的童车外出吧?”
“也不是经常,只是趁着爸爸出长途的机会,我有时候会出去转一转。”
心理师惊讶道:
“原来你早就出去过了,我和你爸一直都蒙在鼓里。”
“我不敢告诉你们,因为爸爸从来不允许我外出。”
心理师忍不住要问:
“那你出去做些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走一走,看一看。其实你们不用担心,因为每次我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会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一个公园,妈妈会带我坐在一张长椅上。”
“那里人不多,我可以尽情呼吸新鲜的空气。”
“偶尔也会有人过来和我们同坐,这些人都以为我是个孩子,喜欢逗我聊天,我就趁机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我会探索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还有他们心中的**。”
雕琢暗暗点头。
难怪小小深谙催眠之术,对每个受害者的**掌控更是准确无比,这般本领不可能一朝一夕间形成,必然要经历一个从初习到精通的过程。
而小小天资聪颖,饱读群书,又有外出练习的机会。
他最终拥有的强大能力,也就不足为奇了。
雕琢又问道:
“在你作案的过程中,那个女人也是一个的重要帮手吧?”
“是的,不过她自己并不知情,每次我们分别的时候,我都会给她设置一个记忆障碍,所以她清醒时完全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交往。”
说到这里,小小对心理师提出了一个请求:
“叔叔,你可以帮我把她叫过来吗?”
心理师愣了一下:
“现在?”
“是的。请你先把她的记忆解锁,然后带她来见我。”
小小顿了顿,又道:
“你可以告诉她,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最后的母子缘分了。”
心理师暂时离开了书房,小小的视线又转回来看着雕琢,他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我虽然很少出门,但我非常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很清楚那个世界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雕琢的目光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她问道:
“你是通过网络或是书籍来了解的吗?”
那台连接着网线的电脑和满满三柜子的各类图书便是佐证。
“只是一方面,我还有更直接,也更真实的途径。”
小小轻轻抬了一下干枯的手腕。
“什么途径?”
小小回答说:
“我可以阅读我爸爸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催眠?”
“是的。在我当初学催眠术的时候,唯一可以施用的对象就是我爸爸,爸爸也很乐意配合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爸爸从外面回来,我都会对他进行催眠,这甚至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生活习惯。”
“我会进入爸爸的精神世界,阅读他在外面世界的种种遭遇,我知道外面那些人是如何歧视他、欺辱他,也知道他是如何坚强地承受着这一切。”
“爸爸就像是一道闸门,他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门外,留给我的只有平静的阳光。”
小小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感慨地说道:
“所以说,世上再无哪对父子能像我和爸爸那样,因为我们有着共通的精神世界,我们甚至能称得上一个人,只是作为爸爸的那一半承担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而我则自私地享受着他创造出来的幸福生活。”
雕琢诚恳道:
“你爸爸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小小翻起眼皮,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雕琢:
“你说我爸爸了不起?”
雕琢的态度非常明确:
“是的,他那么宽厚善良,虽然遭受到很多不公平的对待,但从未心生怨恨,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是我见到的最了不起的人。”
小小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动容道:
“谢谢你。我爸爸只是个卡车司机。而且他长得那么丑,没想到你能给他这么高的评价。”
雕琢认真地说道:
“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在于他的精神世界,而不是他的社会地位,更不是他的外貌。”
“如果我爸爸能听到这话,他该有多高兴。”
小小露出欣慰的笑容,不过他随即又摇头道:
“可惜绝大多数人并不是这么想的,在很多人眼中,我爸爸只是一个卑微的怪物,他的价值从未得到认可,从来没人尊重过他,甚至没有人会在意他,除非他们想要嘲笑他的丑陋,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还不如一条死狗。”
雕琢心里有点发酸。
人不如狗,这正是导致丑貌男自杀的心理根源。
想到丑貌男之死,她心中又有了一个新的困惑:
“既然你经常和你爸爸进行精神沟通,那在他自杀之前难道没有察觉吗?”
小小酸涩一笑:
“我当然知道。”
“你阻止不了?”
小小反问雕琢:
“你觉得要怎么阻止?”
“当然是用催眠的手法,你本来就是个催眠高手,你爸爸又对你完全信任,应该有希望吧?”
之前雕琢曾和心理师讨论过丑貌男的心理问题,她知道心穴治疗术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便针对另外一个思路试探道:
“比如说,做一个你最擅长的一个记忆障碍。”
小小缓缓摇头道:
“所谓障碍,是要用大东西遮住小东西,你觉得有什么情感能遮挡住那段给死狗下跪的屈辱记忆?”
雕琢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她点了点头,这时又听小小低声说道:
“其实我也阻止过的,用的是另外一种方法。”
“什么方法?”
小小呢喃说道:
“我利用了他对我的爱……”
雕琢猜到了什么:
“你让他舍不得离开你?”
“是的,我通过催眠的手法,把一种极度依赖的感情灌输给爸爸,虽然他受尽屈辱,痛不欲生,但是一想到我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的,他就不忍心自杀了。”
“那后来为什么又?”
小小无奈地苦笑:
“后来情况又恶化了,我用这个方法坚持了将近四个月,但终究治标不治本,爸爸虽然没有自杀,但他的痛苦一点也没有减少,他只是为了我在顽强支撑。这种情绪压抑在他的心里,时间越长,造成的危害就越大,最后爸爸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雕琢猜测道:
“他把你放弃了?”
“不。”
小小抬眼看着雕琢:
“他想要带我一起走。”
小小的目光中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刺得雕琢心中阵阵发寒,她很清楚“一起走”的含义,这是一种多么纠结的选择,在残酷的无奈中又夹杂着悲伤的真情。
“当我发现爸爸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就知道再挽留也没什么意义了。”
“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继续增加他的痛苦,所以我解除了对他的催眠,随后爸爸便留下一封遗书,他把我托付给叔叔,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说到这里,小小深深地垂下头,泪水从他凹陷的眼窝中滚落出来。
雕琢深受触动,她想起了一句话:
与其在绝望中生存,不如在希望中死去。
对丑貌男这样的人来说,死亡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悲惨的结局。
良久之后,小小渐渐止住了悲泣,他把身体尽量坐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坚毅起来,他似乎想要展示自己小小躯体中的某种力量。
“我并不是不想和爸爸一起走,对我们来说,死亡原本就是一种解脱。”
他的语调也变了,隐约透着森森的寒意:
“但我还不能走,我还有事情要做。”
雕琢嗅出了敏感的气息,她道:
“你要为你爸爸报仇?”
语意被点破之后,小小反倒平静下来,他淡淡地说道:
“爸爸照顾了我的一生,我也要为他做些什么。”
雕琢提醒对方:
“难道你爸爸会支持你的所作所为吗?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
“可是我爸爸已经死了,他死得无声无息,半年前伤害他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会为此事负责,也没有人会感到内疚,对他们来说,我爸爸卑微得就像是一只蚂蚁。”
“谁会在意一只蚂蚁的生死荣辱?”
“他们以为那只蚂蚁根本没能力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可他们错了,蚂蚁也能改变他们的世界,当蚂蚁愤怒的时候,也能让他们在恐惧中颤抖。这就是我,一只卑微的蚂蚁,要向这个世界发出的呐喊。”
因为体质极度虚弱,小话时的声音并不大。
但那声音在雕琢耳中,却产生了振聋发聩般的效果。
是的,不管再卑微、再弱小的人,他都会有着自己的情感和尊严,当这些宝贵的东西被肆意践踏的时候,他终有一天也要发出愤怒的呐喊,而整个世界都会在这样的喊声中颤抖。
雕琢沉默了,她不知该怎样回应对方这番宣言般的语句。
但她是理解那种感受的,所以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一阵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这份尴尬的静默。
他们两人同时向着书房门口看去,一个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这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睡衣,神情有些惘然,之前她已经睡下了,是心理师将她从梦中唤醒,随即某段封闭的记忆被打开。
她想起了那个管自己叫“妈妈”的孩子。
女人随心理师而来,她站在书房门口,带着一种急迫而又忐忑的心情向屋内张望。小小在沙发上平平地转过身体,就像曾经有过的多次见面一样,他首先开口叫了声:
“妈妈。”
这是女人第一看到小小真实的容貌,她显然被吓到了,张开嘴想要叫喊,但那声音却卡在了喉口,她抬起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下方面颊。
小小冲着女人笑了笑,露出一嘴干瘪的牙床。
女人的叫声终于喷薄而出,随即她转过身体,惊慌失措地向着屋外逃去。
心理师在女人身后唤了两声,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但这种努力毫无效果,两三秒钟之后,隔壁传来“砰”的关门之声。
雕琢叹息着,目光重新看向沙发上那个垂暮的孩子。
后者的情绪却很稳定,他摊开手掌对雕琢说道:
“看见了吗?对我来说,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心理师回到了书房内,他垂着头,看起来有些沮丧。小小似乎已无话可说,他把双手拢在一起,藏在了两侧的衣袖中,在沉寂良久之后,才听他又唤了心理师一声:
“叔叔,你能抱我去那个飞碟吗?”
心理师点点头,他弯腰将那孩子从沙发里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就像是抱着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树叶,忽然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整个身体僵了约一秒钟,不过他很快便掩藏住情绪,开始迈步向客厅走去。
雕琢紧随在心理师身后,她看着对方将小小放进了飞碟的座舱。
小小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他的双眼慢慢地转动着,似乎想要寻找些什么。
片刻后,他幽幽说道:
“小时候爸爸会教我识字,还会给我讲故事,我最喜欢听的故事叫作《e。t。外星人》,故事里有个外星人,他长得就像是个怪物,一个好心的孩子收留了他,保护他。”
“最后,外星人坐上了飞船,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在他的家乡,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他,嘲笑他,他可以正常地生活,他有很多朋友,还有疼爱他的家人。”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他们再也不会抛弃他。”
说完这番话之后,小小拢起的双手从衣袖中分开,他轻抬左手,按下了控制面板上的开关,飞碟在支撑轴上缓缓地摇动起来。
“可这只是一个故事,对吗?”
小小看着心理师,略带伤感地问道。
“不,他真的回家了。”
心理师伸手轻抚着孩子光秃秃的脑门,他柔声说道:
“闭上眼睛吧。”
小小合上了眼皮。
心理师的声音娓娓而出:
“想象一下,你现在正坐在一个飞碟里,飞碟已经升空了,越飞越高,渐渐驶出了大气层,你的气息开始缓慢,你的身体也慢慢地漂浮起来——”
小小跟随着心理师的指示。
他的身体变得非常松弛,两只手软软地搭在飞碟座舱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