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烟火中,他又看见那一股烟柱,冲得老高,正往西方快速移动。他霍的站起身来,直挺挺地立在巨岩上,晚风卷起他未绾的长发,托起他的衣袂,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傲立的灰鹤。
在寂静的朝头山上,谁也没有看见,那个立在巨石上的人展开双臂,从陡直的崖壁上纵身跃下。风扬起他的头发,如抖开一匹黑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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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晨,西疆的空气冷且干燥,赵棣站在天井中,脸上的皮肤仿佛细小的铁刀割过一般,疼得要裂开。他又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第三日了,他开始怀疑夭夭情报的真实性。但夭夭教他的布置,他已经全部做完,院子里的人尽数撤走,只余下他与夭夭两人。照理说来,他该高枕无忧,但赵棣这人连年在外奔走作战,枕戈待旦惯了,一遇敌情,是说什么都不会放松的。他决定去夭夭房中再向她请教一番。从这满院的布置,赵棣终于知晓自己府上来的不仅是一个谋士,还是一个身怀数技的奇人。赵棣至昨夜布置完毕各种陷阱后,他不再称呼夭夭为“姑娘”,而是“先生”。当夭夭还是他嘴里的“姑娘”时,赵棣从不往东厢房去,大有避开男女之嫌之意,如今夭夭成了“先生”,此般繁文缛节赵棣便尽数抛到九霄云外。
这般想着,赵棣便去叩夭夭的房门。叩了数下,里面没人应。赵棣心下以为夭夭还在呼呼大睡。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姑娘,瞌睡大也是意料中之事。他便转身离开,往花园中去了。
啃了几个夹着酱淋鸡腿肉的窝窝头,赵棣又到后花园中逛了逛,拉开架势练了练宫中武师传授给他的拳法,大汗淋漓的他去汲了一桶井水,在自己院子里淋了一个冷水澡,回到后花园,瞧了瞧日晷,已近午时。此时夭夭大概起了床,赵棣这般想着,又踱到东厢房,叩了叩房门——甚是稀奇,居然仍未有人应。他又加大力气叩了叩。还是无人回应。北方天亮得早,赵棣回想过去两日,夭夭最迟卯时便起来再后花园里踱着散步了,今日确实很不寻常。再想想,他自从夭夭豢养的那只“桃子”助夭夭搬了地图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几日来赵棣都再未见过那白绒绒。
先是桃子失踪,如今夭夭似乎也不见了踪影,赵棣顿时感到一阵不安,就仿佛是一个靠着石头睡觉的人被人将石头偷了去,睡梦里找不着依靠了。他咬了咬牙,着力推开了房门。户蠹嘎吱一声,房门应声而开,赵棣朝里头望去——窗明几净,被褥叠得整齐——果然空无一人。虽早猜到夭夭不在,赵棣心中还是咯噔一下,仿佛被人拿着小锤狠狠擂了胸口。他赶紧将房门掩上,一个人棒槌似的杵在原地,愣神了好一会儿。忽然,他朝身后空空荡荡的院子瞧过去。一阵风卷过,带着地上的碎叶灰尘扑腾起来。
安静得太诡异了。偌大的一个院子,如今竟只剩了他一人。
赵棣浑身打了一个战,像是有闪电从他身上窜了过去——调开所有人,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要是夭夭,根本就不是来帮自己,而是助公子格的呢?他实在是太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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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不知竟然会出这等事。她失了桃子的消息。桃子最后一次和她通应是在东边一个名为苦景的乡里。幽暗房间里,月光从窗格中泻进来。夭夭从榻上坐了起来,光影随着她的动作在她脸上如水波般晃动。夜里很静,虫鸣声此起彼伏,院子里只剩下她与赵棣两人。此时,赵棣那粗人大概已睡的鼾声连天了。在无人可窥探的房内,榻上坐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如一阵轻烟般,散在空气里,失了踪迹。
窗外虫鸣依旧。月光如水,像是要在厢房中如溪流般流淌起来,卷起细小的浪花。
她到了苦景乡。见到朝头山她不禁稀奇起来——此时朝头山的阙口里盛着一轮要盈未盈的明月,星汉截天流——这山来得实在是突兀。月色笼罩里,山麓的苦景乡已陷入沉睡。夭夭一步一步慢慢朝苦景乡走去。桃子走窜之势迅速无比,世间无人可截住它,怎会出现失了踪影?她行走世间许多年,除她之外,她未见过不可能存在之物,也未见过不可能发生之事。上至朝代更迭,诸侯纷争,下至春耕秋收,家长里短,一切都在凡人认知范围之内。至于狐神鬼怪、魑魅魍魉,她是一个也未见过。桃子为何会与她失去通应?
夭夭遇见了她活过的不计数的春秋里,最困惑的事情。
突然,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黑影。夭夭一惊,抬眼望过去。
只见通向苦景乡的大道上,立着一个身着短褐的颀长之人。那人不远不近地立着,满头青丝披散,晚风吹拂,发丝在空中划出风的痕迹。夭夭驻足——这是个什么人?
先前她瞧这条道及其两侧,可是没有一个活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