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先生”桌下出螃蟹!这是真的。都在一间大办公室,只不过他的桌靠窗下后阴沟罢了。那地下无洞,墙边亦无孔;而那后阴沟里又是一片油污,从未见过螃蟹和任何生物。那什物从何而来?从墙上爬进来的?似乎谁也没见过,也未听说,或在何处记载过。起初,见个一只两只,人都要打要捉。“齐先生”便长了脸拦住:“使不得,使不得!”那什物便躲在桌腿后,一忽儿便没了影。有时竟也多,五只八只地出来,乱窜。但又决不越过那张桌下……
一
“齐先生”委实像个先生。那头发、那长颈项,那副老式眼镜子、那终年四季不离身的对襟衫、灯笼裤,只是差件长衫子。“齐先生”大家公认是透顶的老实人。说他老实,是讲车间上下的人都可以熊他、骂他、耍弄他。而他却不怄、不急脸、不翻面、活脱脱个受气包。这就是极难得了。也正因为如此,哪届的头头都用他。官不大,段长啦,或是生产计调员啦什么的。反正多少还有些油水的。
听说前几年,刚刚闹改革那阵。车间又上来位新头头,年轻气又盛。上来的头一脚就把“齐先生”踢了下去。“齐先生”也无所谓,就好像是叫他休息似的,仍是每日乐不可支的。下面的人干啥事,照样去拉他的“伕”,再苦再累,他无怨言,仍是一如既往。下面的人就喜欢这个。新上来的那位虽是雄风抖擞,似乎并没有多少人买他的账。
不知不觉,那位不知为啥,也开始喜欢上他了。仅四个月零七天,新头头终于重新评价了他。发现了他这人十分难得。重新启用,果然好用。有痰可往他脸上喷;有气可朝他身上出;有屁可向他放。这些都是当今人中十分难寻觅的美德。好在下面的人也并不骂他是“巴儿狗”。因为他对上对下都一个样,这便又是极难得的。下面的人骂他,哪怕是操他祖宗八代,他也冲你傻傻地笑。叫人怀疑他是否脑神经有什么毛病。也使人想起庙里神坛上笑眯眯的笑弥勒。大概这都是由于他老人家太迂腐了的过。老实加迂腐,做些事体就叫人叹气了。
我刚到车间不久,就遇到一桩事。那回,我的一个技校同学干活干得枯燥、寂寞了,就梭到材料库里找自己的女朋友厮混、**。情热处,不免有些忘形,正亲嘴啃脸蛋的当口,被车间主任闯进去抓了个正着。第二天,在车间大会上,点名批评了不算,还宣布分别罚金五元。这边刚散会,那边“齐先生”便奉旨伸起颈子,捧着收据本,找上门来收罚款了。
女的羞于此,交款也快当。
男的情绪正对立,面红筋胀的将眼把“齐先生”鼓起,好像“齐先生”是他的仇家。
“齐先生”并不看他,默下眼皮叹一声:“哎,我也是听领导的,不敢不收呵!”
“没钱!”
“哎,朋友。有道是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呵。”“齐先生”相劝且认真。
“我今天就不交,看他们咋的?!”
“朋友,不交,我就不好交账了。得求你了!”“齐先生”显出一副可怜的相,样子叫人不落忍。
年轻人终于泄气了。憋了一阵,愤愤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钢镚,碎票,“啪”地摔到“齐先生”脚前。骂一句:“巴儿虫!”当然,这还是第一声。
“齐先生”自然不恼,趴在地上边捡钢镚,边叹息:“火气太旺了!火气太旺了!”捡起钱认真数了半天,确认了还差五角又三分钱。便又把颈子往人家伸长:“朋友,这,这也交不了账呵。”
“老子没有了!再要就只有命一条!”
“齐先生”一神,把头横起直甩:“真是,真是……”他便在自家几个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也是零的钱,凑近眼,生怕长脚跑了似的,数了,凑了半天,哑笑声:“正好、正好!凑得够的。可惜……老夫今日得戒一天的烟了!”边说起,涎水边流起卡长,哈欠接连地扯响,叫人惨不忍睹。
开完收据,临走,他还拍着别人的肩头教导:“朋友,你年轻。硬顶硬是要吃亏的!”
下班当口,先出车间大门的鼓噪起来。大家都涌的去看。原来“齐先生”正站在叠起的两张凳子上,往大门口的大黑板上面写关于那桩事的罚款通告。这种事,这车间里也只有“齐先生”才能做得出来,足见之够呛了。
其他车间经过的下班人流也涌地过来看西洋镜,看了又都哄地笑。
“羞死人了!”挨罚的女的捂着脸就往车间里跑。也惊得几个人慌慌地追着跑。
“老狗!你也太缺德,可恶了!”男的面如铁板,拳头捏得发了青。
“齐先生”回首,差点就要哭出来:“齐天大圣尚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板心。我老狗样,算老几?君命不敢违呵!你老弟要可怜我,等老夫抄完了到我屋里去,你捶我一顿出出气好不好?哎……”
二
“齐先生”是工段的生产计调员。是个管“饭碗”的角色。换个人,会神气得脖颈项都要长出一节。可惜他没有这种神气,背是窝起的,腰也是哈起的,很难见他打伸过。这形象肯定也是常遭下面人熊的。
有那么一回,我就见识了一幕。下面几个人要估到他分“划算”活干。“划算”的活是指工时定额偏高,加工工序简单的工件。少流汗,多挣钱,谁都喜欢,谁都抢。他呢,听了那些人的吵嚷,总是傻傻地笑,光听他“哎,哎”的答应,却半天不见行动。于是,三五个人发声喊。将他手脚捉住,呐喊一声,举在空中,落下来重重地在地上蹾几下“猪坐蹾”。直到他咧嘴叫唤了,再问他:“分也不分?”
他就傻傻地笑:“分,分还不行吗?”
“记住啦?”
“忘,忘不了!”
一般来说,他的记性不是太好,或许是年岁有些大了的缘故吧。下面的人于是又捉提起来如前法炮制,帮他恢复一下记忆。
我实在很有些感叹“猪坐蹾”的效力。久了,我也看出来了。谁都可以这般这样地对待他,只要你有这份勇气就行。
工段里女工多,婆娘堂客些也有她们的办法。年轻点的文明些,动不动就在他那搓衣板一样瘦嶙嶙的背上“砰砰砰”地死捶。叫人听了总担心他那肋骨会拆了。要不就把他那两块半透明状的耳朵狠着劲地扯、扭。经常弄得那可怜的两片因充血而肥厚了许多。还有泼辣些的半老徐娘,有次竟当着我这个少男的面,干脆就将手往他裆里乱捞,还扯起喉咙地嚷,要脱他的裤子。这种时候,他的反应是最灵敏的,双手捂着护着当紧处,直讨饶:“嘘,姑奶奶松手吔!马上就分给你划算的行不?!”
“我要最划算的!”
“行!给你开票就是!”
手松开了,顺手便给我一巴掌:“一边去!小小年岁莫学坏了!”闹了我一个大红脸。
“妈哟!个个都是祖爷祖奶!”开完票,他提提紧紧自己的裤子。这是我听到他的唯一的一句怨言。
事物并不都是绝对的。“老实”对任何人似乎都不那么完全的适用。譬如“齐先生”与上下之间的关系,就叫人疑惑是不是估得到别人或估不到别人的关系。我发现,他也阴倒起欺比他软的人。
我床子的右邻,开铣床的“傻大姐”就受他的欺。“傻大姐”傻,大家都这样认为。
工段里每星期轮流打开水,叫谁去,谁都会将拇指食指折起一搓:“钞票的有!”
“齐先生”苦笑。一抬头看见了“傻大姐”,眼球蛋神了神,一拍脑瓜:“叫傻大姐去吧!”好,就叫“傻大姐”去。“傻大姐”没拧手指头,缩起上嘴唇往脸前一团散乱的游丝吹了吹,自个推起车就去了。
好吔,第二次再叫她去。她自然也没表示反对。有了二次,就会有三回、四回……
妈妈的哟!不晓得搓指头,真傻!不满意她破了“搓指头”规矩的人说道。
现在管理上加强了,定额上是投不了机,取不了巧的。机床都是同样的机床。手脚的快慢,没有特异功能,自然很难相差很悬殊。有点小改小革也是偷着的,不敢声张,厂里晓得了就要按提高的工效压缩工时。所以,要挣奖金,一月非得干几批批量大,工时定额大,“划算”的活,才有搞头。也有一年干两年活,上了报纸,评了标兵,奖金挣得没得说的。大家都是明眼人,叫最笨的人去干那些活,一年也能干个一年半的活。
事情都是人为的。“齐先生”手里的“划算”活都被“蹾”跑了、“扯”跑了、“捞”跑了。剩下的尽是“骨头渣子汤”,不划算没人愿干的活了。给“傻大姐”吧。“傻大姐”不吭声气,接过去干了。一月拼死拼活地干,月底紧巴巴完成定额,奖金自然就没有了。保到工资就不错。有了一个月就要有两个月、三个月……一月比别人少一二十元奖金,一年累计一下,账便不可细算了。这就真可谓“傻”冒了!
有个月,“傻大姐”怎么干也没完成定额,要扣两元七角二分钱。“齐先生”却连声也不吭一声。人家“傻大姐”的男人未必然就傻呀。早憋了一肚子气。这回毛了,回去自然“开导”了“傻大姐”。
第二天,“傻大姐”上班,一只眼窝发了青,一只脚杆也跛了。
那次吧,“齐先生”又去找“傻大姐”干活。一根不锈钢,两节红铜棒,没有图纸,只有一张手描的草图。
等“齐先生”走了。“傻大姐”就拿了草图过来问我:“这是不是私活?”
一看就明白,是家具上的装饰件,我说:“没错!”
“傻大姐”脸一下红了,吭吭哧哧地:“不,不会错吧?”
“我都做过这玩意儿!”我说。
临下班,“傻大姐”干完了。“齐先生”来了,满意地拍了拍“傻大姐”的肩头。就拿报纸包那些玩意儿,鼓胀胀一大包,又觉不妥;又分散往裤袋里塞,沉沉一坨,裤子坠得直往下垮,走路腿也硬邦邦的打不伸。
“你这样出厂门,肯定要被发现的。”“傻大姐”突然说,脸面上又莫名其妙的红起。“我有个包,我帮你拿出去!”
“行!要得!”“齐先生”求之不得,高兴得不得了,又拍拍“傻大姐”的手臂。“明天,我找批划算的,把你今天下午耽搁的补上。怎么样?”
后来是怎么出厂大门的,就不晓得了。
第二日一早,我们一大堆人在办公室正围着“齐先生”分当天的活。
“傻大姐”脸色红嘟嘟地进来,看也不看我们,就问“齐先生”:“昨天把东西给你爱人了,你看见了?”
“嗯……可还差两件……”“齐先生”小心地看看边上的人。
“差两节不锈钢是吧?我娃儿他爸挡下了!”“傻大姐”坦然气足得叫人惊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