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生小医生()
一
老方回家来,就一直呆呆坐在沙发里发神,天黑了也不知道。
老方老婆下中班回来快八点了,进门见屋里漆黑,只以为屋里没人,一开灯,冷不丁见沙发上坐了个直挺挺的大活人,吓得惊叫一声。沙发上的老方轱辘翻老婆一眼,没反应。
老婆骂:“死鬼,憨坐那儿干啥?吓死人了!”
没声。
老婆换了衣服,转身一看,老方的眼珠茫然地翻向了墙角。“咦——病了?”老婆过去伸手在老方额头摸一把。“怎么啦?哪不舒服,呵?瞧你这大医生、大院长,还得我来给你看病!”
“去去,我没病!”老方不耐烦地把老婆的手拨到一边。
“那你这是怎么啦?”
“烦人不?啥怎么了?”
老婆不爱搭理老方了,从手袋里抓出一把小白菜,开始择起来。
老方这才从沙发上仄起身,也没看老婆,说:“厂里的医疗队定了,叫我做队长,下星期一走。”
老婆停了择菜,扭头认真看老方:“还做队长?”
老方迎着老婆目光:“不配?”
老婆嗤嗤笑:“你呀——”便不再往下说了。
老方紧盯着老婆;“怎么讲?”
“没啥。”老婆仍笑。要成立组织医疗队的事,她半月前就听丈夫说过。今年省里搞老区扶贫工程,省厅也分了任务,点就选在了地处老区边缘老方所在的厂。厂里先还想应付一下了事,组织工会、党团员捐了些衣物钱财。谁知省里不满意厅里这种应付,说厅里对这事没诚意。厅里的脸就挂不住了,就点名叫厂里组织个医疗队,到老区去为老区人民治病。老方回家说这事时,老婆当时就说,该不会叫你去老区吧?老方说,怎么会?我是院长。
见老婆那种样子的笑,老方脸就阴了,心里也不由叹口气。
老方当年是凭着中山医学院这块名牌大学的牌子才分配到这个五、六干人大厂的医院里来的。厂大,可是医院在职工心目中却并不显大。早先,老方分析是厂子离省城医院太近了的缘故,其实并不尽然。不过,做厂医真是自在舒服透了。每天只是开开药,久了,熟人也多了,连开药他都不消作主了,人大面大的,人家点啥药,他就给开啥药。倒也落得省心。闲下来,还可以对着小镜子梳整一下头型;做做面部保养按摩,自己美化一下自己。在医学院那几年,正赶上几年文化大革命,没学个啥名堂。刚来厂时,当时的小方心想在实践中补上一课,还雄心勃勃要开展手术治疗。大厂医院的设备条件真是没说的,要啥有啥。但就是厂里的人从来信不过本医院的医生。厂里离省府近,也有条件上省里的医院。有点啥大毛病就嚷着往省里的医院跑。熟人熟识的,医生们碍于面子,就给开了转院单。不熟的人,你不开也没用。人家家属娃儿、亲戚一大帮上厂长那里一嚷一闹,厂长就得打电话、签字。选样一来二去,老方也淡了做手术的念头。
当然,老方还是曾经有过一次做手术的机会的。
那是老方来厂的第二年,一个刚进厂的青工找他看病。一检查,是盲肠炎。他就建议青工动手术割了为好。
青工才进厂,也没那么多世故,问他:“医院能动手术不?”
老方心头一跳,回答道:“可以的。”
青工又问:“手术大不大?”
老方淡然一笑:“小意思。”
“刀口子有多长?”
老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两、三寸的长度。
青工性急,马上就要作手术。老方告诉青工,先忍一下,消消炎,明天我给你安排手术好了。
到晚上,青工肚痛得有些发毛,又听同病房的人说,盲肠穿了孔,要死人的。青工心里就害怕了。由一个同伴扶着上了老方的家。走到老方小院门口,见老方老婆拎了只肚子被抠得稀烂的鸡正在唤屋里的老方。
老方伸出半个身子,老婆把鸡提了老高,讥笑老方:“瞧你这大医生,剖个鸡还整出了一肚子的屎。你要给人动手术,咋办?”
老方扶扶眼镜,争辩:“那是两码子事。”
外面青工听了,顿时白了脸子,赶紧猫了身子,吓得捂着肚子跑回去。马上去找老院长开了转院单,连夜上了省医院。
这以后,老方就再也没有了实践练手艺的机会。医学院学的那些本不太多的玩意,渐渐也都还给了老师。
日子就这样在照镜子、面部按摩、梳整头型中十分惬意地过去了。
评职称开始后,老方也从医师、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一路畅通地溜上来。去年,由于厂大,上面还给了医院一个主任医师的名额。老方是院长,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名额自然也就非他莫属了。转眼,他就五十有二了。二十多年来,他一点没发觉哪点不对头。
二
医疗队除了老方这个队长,厂里为了表示相当重视,还委派了一个刚从团委书记提上来的厂党委副书记作领队。选的点离厂有三十多里,在山区深处的一个叫坪镇的镇医院里。
坪镇除了处在一块山凹里的平坝上,简直难以称之为镇。三条石板铺就的,缩头缩尾的丁字街,不通汽车。一条破破烂烂的山道勉强能把手扶式拖拉机送到镇场口。兀的涌进街里一行油气很重,气宇不凡的人。几只瘦筋筋的狗惊恐得窜出去好远,才敢怯怯地吠几声。一行人惶然看着狗们叫唤,就发怔,“镇”的概念一下就相当的荒远了。
镇上干部和镇医院欢迎医疗队很热情。那天太阳很关照,和和美美地照着。一席热酒尚未喝完,天随人意的事就又关照了来。大山里送来了个盲肠穿了孔的山民,病情相当危急。两边医生一会诊完,有句话谁都没说出来:要往城里送恐怕来不及了!
怎么又是鬼盲肠?老方猛地想起当年那个青工的盲肠,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脸不觉就有些发白。镇医院的院长和医生们看着老方和带队的副书记。副书记问清病情的严重性,眼都没眨一下,当即就表态:“马上组织抢救!方院长主刀,我们一定要打好这第一仗!”副书记的话很政治,极富鼓动性,也勿容置疑。
老方呆在出色的官僚面前,无话可说。对方的院长和医生们松了一口气。
于是准备手术。医院里设备简陋得可怕,叫老方不由想起《白求恩大夫》电影里的那些动手术的场景。开始,老方心里还稳得住。一罩上手术服,心里就有些慌了。待一进那间手术房,见两边围了一圈双方的医生、护士。这下子老方才真正的发虚了。站在手术床边好一阵不知所措。有人递过手术刀来,他拿着,就呆。看着面前露出的那块鼓动的肚皮,不知该怎么下刀。他镇定片刻,竭力去回忆二十多年前在医学院里的实习过程。可怎么也回忆不出个啥来。满脑子里尽是一堆乱糟糟的五脏。手就不觉发起抖来。
旁边一个瘦弱的小医生凑近前来,小声问老方:“方院长,咋了,不舒服?”
老方紧紧神,鼓起勇气在蠕动的肚皮上比划了一下,眼顿时就花了……
小医生退到后面,对那些围着的医生说了些什么,医生们出去了。小医生回到老方面前,轻声说:“方院长,我来帮你,你指导就是了,行吧?”
“呃……”老方看了小医生一眼,如释重负。
这样,老方就看见了一双从没在男人中见过的一双精巧绝伦的手。这双手动作极为麻利,在眼花缭乱中,三下两下,没待老方看清是咋回事儿,一堆肠子就翻了出来。看见那些脓血,老方心里一翻,头就晕了……
山民转危为安。小医生再也没到山民的病房里来过。因为领队的副书记派了自己的医生和护士负责监护。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
隔了两天,早上,老方在前院打太极拳,碰见小医生推了辆破烂的自行车进医院。就朝他喂了一声。小医生一愣,站住,脸就绯红了。老方微微一笑,说:“晚上下班,你到我房里来一下。”
小医生脸就更红了,好一阵不知所措。
老方收势,揉着腰腿,腆着肚,兀自回了后院。
老方自己住了一间小屋。当小医生迈进那小屋门的时候,见屋里桌上巳摆了几盘下酒菜,就惶然,不敢再往里迈步。老方嗬嗬一乐,迎上来把他拉到桌边坐下。说:“来来,今晚我们喝几杯。”
小医生这才弄明白,城里来的医疗队长,教授级的院长要请他喝酒。这个惊啰,慌地就要往凳子下出溜。
“咋的?不给面子?”老方说。
小医生怔住,就从心底往外地激动,也不知说个啥好:“方院长,我、我……”
“我个啥呀?喝酒呵!”老方被小医生的神态逗得大乐。
小医生真的就喝酒,差点没呛了,但还是憨直地喝下去。
老方便又去抢小医生的酒杯,小医生哪里会肯,拿了酒瓶自己斟,又再给老方敬酒。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些喝热了。也不再那么拘束了。老方叼上根烟,笑望着小医生咂吧一声:“你咋这么胆大?”
小医生开始还没明白老方指的什么,后来明白了。就搓了搓醉红的脸腮,咧了嘴笑:“这里哪能和城里比?隔城又远。有时候情况急了,病人一家子都跪在你跟前磕头,你咋办?你就顾不得许多了,操了刀就得干。”
老方听得直是摇头。
“山里人嘛,”小医生的酒话就多了起来。“也不讲究那么多,也不分这科那科了。有一回……我还给一个四胞胎的妇女做过大出血破腹产。没弄过呀,站在手术台上整整六个小时,下来尿都流了一裤子……”
“哦?!……”老方倒吸口气,像在听天方使谭。惊叹之余,老方就又问小医生,“你现在是啥职称?”
小医生搁下杯酒去,又是嘻嘻笑:“啥职称不职称的,我在乡里当了十几年赤脚医生,啥都没有。见我能动手术,镇上医院就要了我。听院长说,好像是给我争来了个什么医助吧?”
“医助?”老方惊愕得好一阵都说不出话来。心里却为眼前这个小医生叹息,没学历文凭,又处在这个闭塞的山区小医院,恐怕小医生这辈子都只能是医助了。
小医生眸子里忽闪一下,像是看出了老方的心思。就说:“其实无所谓的,这里人对我挺好,也不小看我的。动手术、开药、拿方案,我说了就算。”
“哦。”老方心里有些难受,像是酒劲上来了。
实际上,老方还一直不知小医生叫什么。过后,问过医院里的看院老头,才知道他叫林德富。老方也不再叫“喂”了,开始叫他“德富”,显得很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