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那架山
邓仁宪
“先退下这崽儿的胎火!”师傅卢八级对人家这样说。他不理我,冷了我半个多月。我含了烟坐着,偏不看他,他经常骂人骂头头,骂小青年,乃至菜贩子、皮鞋匠诸色人等。我自然挨骂最多,倒霉透顶!技校出来偏偏分配跟他实习,这怨谁呢?
那日,翻过那架山,我看到眼下这座工厂时,怔住了。远看,高高低低,密密匝匝,立在几价象沙座似的山台上,纵横七八里。近看,长方形、正方形、红砖、灰砖,相似得叫人抽冷气。若不是从红的长方形或灰的正方形里传出机器隆隆轰鸣,谁都会以为这是荒漠中的古城堡,单调得孤寂,孤寂得苍凉。
一座车间,那么高大,那么宏伟,矗立在我面前。然而里面却充满土造鼓风机的嚣声,弥漫着油棉纱熏墨蚊时发出的浓烟。天哪——这哪是八十年代的现代化工厂?于是,我仅存的对这块“圣地”的丰富想象,一下子消失干净。但事已至此,身不由已。此后便是拜师、学艺、白眼、红脸,其间的酸甜苦辣说不得,好在总算是和“圣地”中的人混熟了。
“八级。”卢师傅只让我这样叫他,而不准尊他师傅。我弄不明白,何以会让做徒弟的这样称呼。混熟了,才有些明白。他不只一次把一只德国造扳手在我面前晃:“瞧,人家给的!都使出窝来了。可咱还是个老了的八级工。哎,你看,这叫人怎么说?”确实,由于几十年的握力,汗蚀,扳手把已凹下去五根手指窝印。他也常将这把扳手向其他青年人夸耀。起初,看的人还咋舌惊叹。次数多了,赞叹声也就带上了戏谑味:
“唉,将来建工人博物馆,这扳手应该选去展览才对!”
“咦——这手指窝,乖乖!不得了唉,能把它捏出坑来,了不得!”
可惜八级听不出弦外之音,反傻呵呵乐,还拿出好烟请他们抽。尽管青年人调笑他,但同他一道从哈尔滨内迁来的老工人,却为他的德国造扳手而骄傲。
在那家老厂里,他是“开国元老”。当时他作为六级工匠,扛得起,叫得响。
厂里来了位兄弟国家的的专家,厂长叫“元老”去当下手。专家一副傲慢相,带着六级工匠下去指导了一圈后,脸上没了傲气,两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看去对方身量尚矮六级半个头。如何镇服的专家?六级没说,专家也没说。只知晚餐会上,专家特地斟了一杯红葡萄酒敬六级。这位外国友人用双手比划,却不能很好地表达意思:“卢,你,太了不起了!你……该当技师……不、不!也许,你该著书。你懂吗?著书!”
“写书?我?哈哈——”六级把这话当作玩笑听了。
此后,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专家都来请六级共同探讨,相当尊重他。这尊重抬高了身价。过年会餐,厂长第一杯酒敬专家,第二杯酒敬六级。专家在厂一年多,六级连上两阶,成为厂里第一个八级大工匠。那把扳手,即是专家回国前夕赠他的礼物。八级珍惜它犹如生命。
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今年初,八级参加全国系统的技术攻关赛,轻而易举地拿了五项全能金牌。八级原本对各种机械无所不通,在技术上是个难得的奇才。那批老厂来的工人常在背后夸他:熟悉一台机器性能比消化一碗稀饭还快!这决不是吹牛。我亲眼见识过。那回,八级夹了一泡尿上厕所,正埋头急急地走,却突然站了一下,掉头向十米开外的一台西德镜面磨床跑去,朝操作工屁股上踢了一脚头:“小崽子!还昏开!轴承都烧了!”八十年代的小青年操起一根铁棍,要跟他拚命。八级顺势接过铁棍,朝前一拉,操作工扑叭倒地,铁棍换手后,转眼变成了一张半圆的弓,“啪”地被扔出好远。其臂力确非常人所有。生产副主任“老杆子”过来,打开机床主轴箱,一篷青烟腾起,轴承果然刚烧坏。再不停车,后果不堪设想。
啧啧!事后有人说八级过路听见了声音不对头;有人说八级用鼻子嗅到了焦糊味。反正那么多人在场,竟没一个听到嗅到。
当初专家临走时,建议八级到他们国家去学习深造。厂里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可八级死活不走,据说是老婆不让去,要去就先离婚,还说晚离不如早离好。谁都惋惜,八级却不以为然:“扯蛋!不读书,咱照样拿八级、升技师!”对此,没人怀疑。后来,市里办了所夜大学,厂里又保送八级去。他去了半个月,又跑了回来,直骂:“夜大学,卵毛哩!几个毛黄牙白的小崽,还老跟咱捉腔拿架的,不撒泡尿照照,配吗?”出于无奈,八级有个徒弟,也就是我未谋一面的大师兄,被安排去顶了他的缺。只是还没读完,反右便把徒弟反成了右派。在厂里批斗时,八级上去给了徒弟狠狠一记耳光:“读书读书,读到牛屁股眼里去了。害人罗,读了好**!”他这话,不知是骂不争气的徒弟,还是骂“害人”的读书。
如今拿了三十多年的八级工,无论如何也叫人心里有点不了然。三十年哪,小树苗也该成材了。八级不觉悟,仍钻技术成瘾,不合时宜到了违背常情的地步!而今经济杠杆何处不起作用?有难加工的话,多少时间,多少钱,一般都讲个承包。即使不承包的,交给谁谁也得讲个价码。譬如加班费,换休假什么的。说不好么,一边稍息去。唯有八级不把“杠杆”当武器。只要听说某活不好整,他就非干不可,不做下来饭不吃。有一次,听说外车间在外贸局揽了两种洋人的活,棘手得很,他居然主动找上门去,完了烟没抽别人一支,还得意昏了:“好多年没摸洋玩意,操他娘,没啥了不起的!卵。”
渐渐地,我发现车间里有人因此常走八级的门道,用激将法套他上阵,结果总是他做活别人得利,弄得我也跟着吃亏。气不过,我背着八级找人家评理,反挨他一顿骂。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切。他半天不语,面色红了白,白了红,好久才缓缓吐口气:“你以为我……没法!我有瘾呐,就象你喝茶。权当是给那些狗娘养的开眼界罢了!”这之后,八级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好多天,都弄得我很不习惯。
八级气红了眼。厂里工资改革方案公布了,工人工资八级抵死,要再升上去才是技师。给这条“政策”一封顶,八级晋升的希望落了空。他虽不在乎那几个钱,可那名分却盼了几十年啊。他受不了。
厂里规定:这项工资改革,不准越级找厂领导,不准上告,违者概不受理,无理取闹要按厂纪处理。八级虽自恃元老,投书厂长,却一如泥牛入海。真令人怀疑厂长办公室门口那信箱子是不是从未开锁,或者那劳什子本身就是聋子的耳朵,只有装点门面的功能。“老杆子”主任私下对他说:“信,厂里都收到了。一星期一大箱,只是,只是……”话不再往下说,只怅然苦笑。
工资表一存档,八级终于绝望。他坐在车床边半天不挪身,象块冰冷的僵石。
“算了吧,都是你命不济!”“老杆子”一旁劝说。
机会并不少。
那架山外面正闹热,到处在搞活经济。小企业、小工厂的人蜂拥而至,举着标有价码的招募牌,从大工厂挖走了不少能工巧匠。八级的几个老伙计也纷纷办“病退”,到外面挣大票子去了。八级还赖着不走,不退。山外的人于是亲顾茅庐,条件嘛,优厚得叫人眼红:月价五百元,一年三个月旅游假,一切费用包干。八级不屑:“别说五百元,五千元也不走!咱的技术不卖私人!再说,你们能给我评技师吗?”
来人说:“能!我们厂聘你做总工程师!”
“你们封的算球!咱这号人,得够格的来评!”
如此坚定,在当今人眼里不仅怪,而且不识时务。
自定工资后,八级的脾气就更异于往常:死活不肯再带徒弟,对于一个技术高超的工人,这无疑是“绝后”之路。对系统或厂内的技术攻关组、技术协会之类组织给他的头街,也一概辞了。但有什么难活棘手,他也干,也想干,就是领导叫干,偏不给干。厂长十句当不得小青年们一个“请”字,只要热乎乎叫两声“卢技师”,他便捋起衣袖,操起家伙,口里还说:“这是凭私人感情,凭你叫咱这两声技师!”
工人都晓得八级这个心病,都叫他“技师”,声高声低都是假,好歹印个心罢了。
一天,我无意看到一则机械部已下达评技师通知的报道,捧给八级看。他拿起报纸,抹抹眼,颇不好意思地又塞给我:“你读!我读不下去。”不过百十个字,怎么会读不下去?他的神情竟使我有些害怕。我读时,他似听非听,一身都在颤抖。我明白那百十个字已如电流,穿透了他身心。我反反复复不知念了多少遍。八级说:“你们年轻人常谈论形势,给我分析分析。”我惶惶不安,只好顺着旗杆爬,吹了一遍。他满脸光亮:“好!卢技师今天请客!”
晚上,我第一次喝到了八级的酒。几杯下肚,他已有醉意,对我说:“怎么样?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我无言以对,只觉得酒苦。
第二天,八级买了两条烟,又去揪住“老杆子”帮他分析。“老杆子”本是工人出身,曾任过多年车间主任,虽系壮年,但缺张烫金的“护身符”,于是在班子改革时变成了副主任,跑龙套,抓生产,苦不堪言。他深知下情,尤其尊重八级。八级亦信赖他。事后,“老杆子”私下叹息:“这老头可怜!想技师早晚要想出毛病。”
再热的话头总会淡漠,何况评技师。这对一般工人来说,就如天上的星,可望不可摘。不久,大家也就忘却了这档子事。可是有一天,八级兴冲冲跑来,挨个对人讲:“我托人打听,文件到了省局,马上下到市局。”隔些时日,八级又来挨个讲:“下到厂里了!下到厂里了!我有个徒弟亲自看到的,还是他盖章签收的呢。”此后,他还来对我们分析过什么时候考评,可能第一批上什么人等。大家都相视无言,没有人能狠心再顺着他说。
是开始了。只是对有“软纸壳”文凭的评定职称开始了。也没有什么考评,八级从前的一个仅上过“工农兵”中专、连机械图纸都解不开的徒弟,也无风无浪地评上了“助工”。八级坐在我们面前,满有信心地说:“快了!等评完他们,就评我了!”“他们”的事似乎还完不了。先是普调工资,调房子,后是白眼黑脸地竟争出国考察,忙得不亦乐乎。八级那助工徒弟分了套相当现代化的住房,和他的老旧房子隔楼相望。
一些小青工,由于以住八级的一再提说,此时去问他:“啥时候给你评技师呀?快了吧?”八级自宽**:“厂长出国考察了,听说要半年才能回来。”
厂长考察回来了。“老杆子”特地去代八级打听消息。厂长神色黯然:“难哪,这个厂子要是我开的就好了!”这话,自然瞒着八级未传达。这期间,我又看到一条消息,某厂已开始评技师。我藏了报纸,也没勇气到八级那里喝酒了。八级彻底沉默了。也不再上我们床子边来,整天不是干活,就是抽闷头烟,或是擦那把德国造扳手。他经常是反来复去细细地擦,擦着擦着,眼便直了,望着扳手呆半天,摇摇头,于是又擦,又擦。
金秋时节,到处都在收获。
大师兄来了,他就是那个被八级扇过一耳光的右派徒弟。他在狱里炼了二十年,出来后竟轻易地找到了用武之地,发了若干篇带震动性的论文,成了一家中型厂的总工程师。这次是借出差之机,专门来请八级到他那里去。消息惊人!八级一脸尴尬相,言语又冷又硬:“请我?火候还嫩呢!”听听这话,有多狂。大师兄走那天,我去送行。他说:“机械本是个平常的行道。可我们师傅对机械的理解却是神奇,叫一般人都难以相信。我现在能取得成功,正是从他身上受到的启示。一个工程师,加上一个有师傅这种水平的实干家,可以纵横我们这个行道!”这话出自春风得意的总工程师之口,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大师兄一路再无言语。分别时,他又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师傅窝起股气,偏要窝死在这山凹里。唉,何苦……今后就靠你照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