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四周一片死寂，让人莫名恐惧的那种死寂。睁眼一看，眼前一片明晃晃，隐约中看见无数个自己立在远方，次第排成一溜儿，直到远处的自己变成黑点儿也没有穷尽。何枫吃了一惊，回头看见幽冥教主、廖长安、凌月相互背对背站立四面，而嬴政却立于四人中间。四人几乎同时转过身来，望着中间的嬴政。何枫很想和凌月打招呼，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中间的嬴政身上。当四人的目光同时在嬴政身上交织时，一阵狂风忽然卷起旋涡，四人均感自己的魂魄被吸走，在漩涡里不停地旋转，咣啷一声巨响，人已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嬴政从迷糊中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响便是辽远的梆子声，落在三更最后的一个音符上。他一骨碌坐起身来，却看见轻纱笼罩之下，四周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一阵清风徐来，将纱帐掀起，浓浓的寒意挟着厚重的夜色一股脑儿地涌来！枕边还留着他倦意袭来之时抛下的竹简，竹简上赫然写着：“民女清氏言……”

这一切太熟悉了，这是那个自称巴寡妇清奇女子写给他的最后一道奏疏！他翻身下床，大声道：“来人，移驾兰池宫！”

这一声呼喊可不得了，刹那间涌进来无数的宫女、太监，寂静无声地替他更衣。当无数宫女太监簇拥着他走出寝宫时，便闻兵甲交碰之声，远远望见中车府令赵高匆匆赶来，跪拜于地：“臣叩见陛下！陛下深夜移驾兰池宫，臣不敢大意，特前来护驾！”

嬴政知道了他后来的忤逆谋反，心中甚是不悦，车驾轱辘轱辘地从他面前经过。赵高一怔，半天不敢起身，等他走远才起身上马，带领一队皇宫侍卫远远跟随着。嬴政的浩荡车驾行进非常急促，如潮水一般涌进了兰池宫，令各门守卫的通报之声都显得十分仓促。

行至贞清殿前，当他疾步走下金辇时，殿门前已经跪下长长一串宫女。嬴政沉声道：“贞女清安在？”

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回道：“回陛下，贞女娘娘已卧病榻数日！”

“为何不向朕禀报？”嬴政一脚踢翻宫女，怒叱道。

宫女急忙爬回来，叩头不止：“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是贞女娘娘不让奴婢禀报的！”

嬴政气得将长袖一拂，大踏步走进了贞清殿。贞清殿里灯光昏暗，香炉上青烟袅绕，他远远便望见被轻纱笼罩的兰榻之上，贞女清拥裘而卧，听见外面这么大动静，竟然毫无反应。他心里咯噔一下，几步抢到榻前：“清，你还好吗？”

寂静的贞清殿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却没有她的回音，只闻纱帐里传来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在他的记忆里，清氏是一位容貌绝美、举止矜持却又胸藏万千丘壑的奇女子。当年他攻克巴国，便与她一见如故。她年纪轻轻便丧夫，却独立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垄断七国的丹矿业帝国，这使嬴政颇为仰慕。一为她的绝美容貌，二为她纵横捭阖的经营奇才，三为她寡居而清高的品格，四为她无条件支持他统一天下霸业的独到眼光。正因为如此，他对她敬畏而又爱慕。敬而远之，爱而近之，这两相矛盾的情感时常让他纠结不已。统一霸业完成后，嬴政念念不忘清氏，又不能贸然亲近。清氏借助对大秦帝国的暗中支持，反过来将自己的丹矿业帝国也越做越大，最终引起了朝臣的非议。嬴政顺势而为，以辅炼丹为名，一道圣旨将清氏请入了咸阳。此乃一箭双雕之计，既将她作为人质，让她的丹矿业帝国不敢有不臣之心，又能解他心头的思念之苦，可谓一举两得。清氏领旨前来，却坚决不入咸阳宫。嬴政只好让她在离咸阳宫不远的兰池宫居住，她便真的一心一意替他炼丹。他曾多次来到兰池宫，却只能在清贞殿外徘徊，那种欲罢不能的煎熬让他痛苦不堪。如今，他已踏进了清贞殿，站在了她的兰榻前，换做平日她早就严词相告了。

不祥的预感立刻抓住了他的心。他不顾冒昧，伸手便要撩起纱帐。

“陛下，别，别这样……”清氏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的手滞在了半空中，口中急切道：“清，你病了，为何不叫太医好好诊治？”

“罢了……民女大限已至，任谁，谁都没法可想……民女在……在这兰池宫已……已叨扰陛下……多年……这就去了……陛下您的心……才，才清净……”

他柔肠百折，竟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他戚然：“朕，朕错了……当初不该……不该宣你入宫！”

她似乎笑了，他仿佛看到了她盈盈的笑脸，他的眼泪竟然悄悄地流了下来。她艰难道：“陛下的心意……民女懂……距离是，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一如陛下治国……进一分……就是煞门……”

他心里一阵绞痛。这个时候听她这番话，他恍然大悟，如果她真的允许他亲近，亲近的那个瞬间，便是他杀伐之心的开启！他从吕后身上看厌了后宫女子的轻薄凌乱，所以从未有妃子让他有立后之心，而清氏却是他想要的皇后，但潜意识里他要的就是这种敬畏与亲近之间的平衡，打破这种平衡，她便与那些轻薄女子无异，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诛杀她，这是危险的相伴，但她拿捏得恰到好处！等他明白了这一切时，已经晚了，但不到这个时候，他能明白吗？

“陛下，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朕不会怪罪于你。”

“民女去后……犹如，犹如烟消云散……陛下的心结也，也该……散了吧……”

他的眼泪划过脸颊，冷冰冰的刺痛直透心底：“散了，该散了！”

“陛下……民女有一请求，还……还望陛下……恩准……”

“你说，朕一定答应！”

“民女死后……想长眠于……于故土……”

“朕准了！”他的心越来越痛。

“谢陛下……恩……典……”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幽幽的气息，在他脑海里久久地回荡着。那声气息，饱含着幽怨，也饱含着欢悦，是解脱，还是流连？他说不清楚，也永远无法知晓，因为她已经香魂飘散，无声无息！

他颓然坐在榻沿上，望着摇曳的灯火，哽咽道：“朕真的错了！真的错了！”他猛然惊觉，自己一生纵横天下，傲视群雄，何曾说过“错了”二字？顿时觉得一切都变得虚无，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你一生杀伐，多少枯骨方才成就你的霸业。如今连你最爱的女人都不能幸免，你已罪孽深重，神界早已将你抛弃，你还不自行了断，向天谢罪？”赵高阴沉沉地跨进殿来，声音犹如来自地狱。

嬴政被他触及心底最痛处，在赵高阴冷毒辣的目光里，他缓缓拔出佩剑，向脖子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