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客人多还是少，摊贩都很规矩地将自己的家伙事收束在朱漆圈定的范围内。这里不是夜市，只能摆到戌时终。精明如颐州人，有很多过了酉时要收摊回家吃饭休息，就把剩余的一个多时辰转租给想趁晚上挣些外快的人。

因此这个时间的湖边摊贩，跟白天还有些不太一样。茶饮蜜水之外，不乏时鲜新果、砌香咸酸蜜饯、顺气消食丸药一类。烧卤、鲊羓、脯条肉干、糟货辣菜摊前多是小孩或年轻男子，赶不及或懒得做菜时切一份带回家去，下饭送酒都很方便。

也有秀气的女孩子挎着提篮走在路上，并不叫卖，经过身边的时候带过一阵香风。现在鲜花的种类还不够多，但她们把花骨朵堆扎编结，做成精巧的花环花束，拿在手上或者放一两个在提篮盖布上，还是能吸引很多爱美的年轻姑娘。买回家放在清水盘里好好养着，第二天能戴一天。

“刚才看到好几支很漂亮的堆花，不想要吗？”薛嘉行垂下眼睛看见江云琴发髻上还是简单的银镶珠花和垂珠钗。说起来她也还在为父母守孝，今天穿了件颜色衣裳已经很难得了。

江云琴打开一包十香生津橄榄，口中道：“不要。华镜做的更漂亮。”甘草、陈皮、炒盐、蜂蜜，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生津橄榄里用的香料大概凑不出十种，也许是因为一包正好十个。她拿着咬了一半的橄榄，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是不是你想戴？过两天园子里的花开了，我让华镜做了送给你呀。”薛嘉行哈哈一笑：“好啊。”

吃完了的橄榄核拿在手里，有象牙的光泽，两头尖尖的戳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上，介于痒和痛之间的一种感觉。江云琴捏着橄榄核，偏过头看了薛嘉行一会儿，说道：“你穿男装非常好看，为什么喜欢穿女装？虽然说女装也好看。”

薛嘉行道：“为了更方便地出入来栖园啊。”

“那遇见我之前呢？”

“为什么啊……”薛嘉行看着前方，迎面而来，背向而去，站着走着都是各色各样的人。湖面上烟波浩渺，画楫轻舟，其实也全是人。

“大概是因为，只要不做薛嘉行，随便做一个别的什么人都很好。扮成女孩子跟原本的我差异最大，又最简单。”而且他的羸弱和沉寂，忽然就从缺点变成了某种优点。想着他微微一笑，觉得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这是她第一次问，也是他第一次答。持重到有点刻板的大哥自觉有长兄如父的责任，曾经为此质问过他，而且对得到的答案很不满意，罕见地向他发了脾气：“什么叫好玩？这有什么好玩的！搞不懂你！哼！”然后重重地摔门而出。

这个小小的秘密就算说给家人听，也只是徒增大家的烦恼。薛嘉行又轻微地咳了两声。不过薛慎行摔了那一次门之后，再见他虽还是那样不苟言笑，他却有些觉察到大哥的心情其实很好。自己还有顽皮的心思，对他来说也算是很大的安慰了吧。

“含一颗，好像可以止咳。”

薛嘉行接过江云琴递来的纸包，看见她担忧的神色，笑道：“其实最开始是个彩衣娱亲的把戏。我娘喜欢看我和我弟演《两相送》。我弟什么都比我强，唯有扮起女装来没有我好看，所以只能演小书生。”

江云琴想象着幼小的薛季修煞有介事地演《两相送》，不由得笑出声来。薛嘉行也笑，拿出一颗橄榄端详了一阵，问道：“这是谏果？”江云琴笑道：“对呀。”

只有元京及周边一些地方惯于把橄榄叫做谏果。文死谏，武死战，这样叫法仿佛让这圆溜溜的小果子也多了一丝骨气。颐州与京城之间来往频繁，但在这一点上还是很随意，橄榄也行，谏果亦可，这是一座商人的城市。

越接近夜市，行人越多，道边售卖食物的摊贩却少了。纸鸢、绒线、穿珠丝络、香饼炭团、木雕簪梳玩器等等，五花八门不可尽数。棋摊、算命和戏法一类也不少，就连乞丐也能打起牙板唱一套齐整趣致的莲花落，给钱的人还不少，看起来更像卖艺的。

江云琴向薛嘉行道：“你知不知道，那些夜市上卖炭团的，有时候会把卵石压在底下充数。还有些厉害的，以纸为衣，铅铜为金银，土木为香药，手段奇巧，以假乱真。或许他们为了生存，认为这样做无可厚非，终究还是损人利己。相比之下我们的矫饰伪装总也算没有妨碍到别人。”

“说得也是。”薛嘉行心知她这话是在安慰他们两个人，顺着她的话笑道：“眼光放得大些来看，这世上所有的人，谁没有不得不矫饰伪装的时候。”

说话间到了朱桥码头，夜市就在前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公子，画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