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北的主屋是最大的一间房，被均分为三。左边的算作书房，中间是小巧的堂屋，右边是卧房，用屏风隔成里外两间。钱三娘踏进堂屋，就觉得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不是外面看到的那种寒酸样子。

迎头一块匾额题着“坐有琴书”四字，匾额下悬着一堂三幅水墨点彩岁寒三友。钱三娘年轻的时候伺候过老爷的笔墨，书画上是有几分眼力的，便瞧出那匾额是百年前书法名家司空禅的手笔。

司空禅传世的墨宝不多，这样大而齐整的一副字，如今已是有价无市。而那岁寒三友图意境清幽，极有风韵，一时虽认不出，笔触是有些眼熟的，必定也出于名家之手。和这两幅字画相比，堂中摆的香枝木条几桌椅，几上供的白铜销金睡莲香炉、青釉玉瓷鹅颈细瓶，地下铺的西域蔓花栽绒地毯，都还没有让钱三娘感到多么稀奇。

稀奇的其实是人。钱三娘打小侍奉在书香世家，自己出行既少，胡姬也不曾进过门。她尽力维持着来自高门大户的仪态，眼神却时不时的就转到阿雅拉身上，打量她的装扮，惊异于她的高鼻梁，绿眼睛，润白如酥酪的肌肤。这类事情阿雅拉早已习惯，她不怕人看，也不想点破，只向她们笑道：“几位稍坐用些茶点。华镜在伺候姑娘穿衣了。都是吃清茶么？”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便出门去了厨下。

小玫和依依放下手中的东西后站在门边，顾怜意三人互让了一回，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钱三娘向顾怜意道：“府上还有这样的胡人侍女，她说咱们的话倒说得很好。”顾怜意笑道：“来了六七年了，很得表姐和郡主舅妈的喜欢。是郡主舅妈说她还是穿胡装好看，一应穿戴都是专做给她的。您问问小玫，她以前不知道有多羡慕。”钱三娘心里笑起来，郡主舅妈这称呼着实很怪，只有这些乡下人才把那个郡主认真当一回事，再说根本都算不上是她的舅妈。

想归想，嘴上还是不能不敷衍她，钱三娘正在肚子里搜罗合适的措辞，就见卧房门上墨蓝地子金圈梅花的花绫挂帘无风而动，是华镜搀着江云琴从卧房里出来了。钱三娘赶紧站起来，对于眼前这个女孩子的模样，她曾经有过许多设想。

秦卧玉嫁过来之前，她听太太小姐们闲聊，偶尔就会提起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嫁过来之后自然提得更多。每次提起，在座的人表达完各自的好奇，话题就也这么过去了，钱三娘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的见到她。

江云琴身量还算高，一手搭着华镜，一手抱着朱红洒金缎子怀炉套，裹在半新湖蓝织锦褂子里有一种娇弱的样子。头发松松挽起，随便地插两支银镶珠钗，和耳上晃悠悠的坠子应该是成套的，四颗珍珠都是一样的小拇指大小，一色的浑圆光润。这种精致的随意感是钱三娘所熟悉的，顾怜意没有，甚至秦卧玉身上也没有。钱三娘不由得生起几分亲近之心，打量过她的脸，那亲近中又多了一点客气的怜惜。

然而在所有人眼中钱三娘只是礼貌地含笑看着江云琴。稳定的视线是蛛网的中心，四面八方可以向外延伸的无限大，这是很多女子都精通的一门绝技。如果心里的活动是有声音的，也不知道此刻钱三娘是会发出噼里啪啦的算珠拨动声，还是沙沙沙沙的奋笔疾书声。

两下里厮见过，各自归座。江云琴拨动着怀炉套上的穗子，并不急着说话。她袖口里探出来一截灰绒绒的细毛，领口也有，在她颌下随着气息颤动不定，那种缥缈的苍灰从她白皙的肤色里透出来，仿佛她不小心把颜色吸进去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江云琴方才笑道：“抱歉得很，一坐下觉得头晕晕的，好像还没醒似的。难为卧玉姐姐还记得我，特遣了你来看望。”钱三娘笑道：“我们奶奶在京城一直念着姑娘你呢。这不是刚到颐州，舟车劳顿，害喜得厉害，才让我先把给姑娘的礼送来。过几天我们奶奶还要亲自来看姑娘的，到时候也把哥儿带过来给姑娘看看。奶奶去年生产时姑娘着人送来的长命金锁，我们哥儿一直都戴着的呢。”

这时阿雅拉送茶果进来。青釉玉兰花棱茶壶茶杯，黑漆泥金四方攒盒，两个攒盒内容相同，是缠丝莲子、雕花梅球、玫瑰松子糖、水晶山楂糕四样酸甜糖食。

江云琴道：“想必你们来时我表妹已经招待过点心了，后头还跟着晚饭，这些糖果将就着配茶吃吧，不要嫌弃简素。”说完向顾怜意道：“还没谢你替我应客。怎么你娘没来？”

顾怜意微笑道：“娘最近身上不好，我让她歇着。已经跟三娘和金桂娘子解释过了。”她娘倒是想来的，只是她撒娇撒泼地不让罢了。她越长大，就越发觉出自己亲娘身上上不得台盘的那一面。她娘也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更加地别扭起来。真让她娘出现在钱三娘跟前，事情还有得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