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战》将终，两人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们互望一眼，各自一笑，旋律渐趋平缓，低低切切，静静听着，竟让人起了潸然之感。震古烁今的大捷在前，盛世将开的美景在后，《江山定》一曲却以悲戚之音开场，不能不说是一件很突兀的事。

“此处各家有诸多说法，争论不休。如晦贤弟作何解？”

常如晦道：“想必因为大战虽胜，却难免死伤。眼看着同袍殒命，华宫化为焦土，感到悲伤也是人之常情。”吴子仁笑道：“我听到过一个有趣的说法。这段曲调是定京当夜，从玉阶之上，大殿之中传来的。只不知道吹奏它的，到底是太祖皇帝还是定国公。”常如晦没有接话。

墨书凑到少爷耳边，悄声道：“那边那个人总看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少爷端起茶杯挡住嘴唇，目不斜视地道：“我也不清楚。假装没看见就是了。你去叫人来收碗盘，不要惊扰了别人。赏金也一并给了。”墨书得了命令，收着足音悄然走到柜台后面，从怀中取出两只绵纱纸封递给花娘，小声道：“碗盘可以收了。”

花娘揭开其中一只纸封，里面赫然躺着一片明光灿然的金叶子，顿时大惊起来：“这……我们小店找不起这么多钱……”墨书道：“我们少爷说了，饭食好，茶好，掌柜的琴曲也好。多出来的算是赏钱。另一只请你交给那边的夫人，我们就不过去叨扰了。”

花娘将桌面收拾干净离去的时候，乐曲正好完结。吴子仁捧着银馃子走到方曹二人身边，三个人交谈起来。之前的三只曲子，似乎消融了一些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常如晦也站起身正正衣冠，来到墨书三人的桌前，拱手弯腰行了一礼。“在下峻阳常如晦。见公子仪容高华，有似曾相识之感。特地来通个姓名，以免失了礼数。”

按道理，少爷此时也该报上自己的籍贯姓字，可是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常如晦？”他打量了一下对方，低头皱眉，食指在额头上一下一下的敲着。“常如晦……嗯……”时间并没过去太久，但常如晦已经尴尬得有点站不住了。

“哦！”少爷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眼神明亮地看着他。“峻阳府丞常怀恭的小公子常明对吧。”

常如晦松了口气。“正是在下。”

“嗯。我还真记得你。你中举那一年，你父亲正好告老还乡。你把给你的官职辞了，说要奉养老父，不愿离家太远。你的孝心是很好的。我记得后来还是给你留用了，你现在是递补……几品来着？”

“山南道递补六品。”常如晦顺口答了，心里还是疑惑万分，一时也忘了礼仪。直盯着对方的脸看。一种遥远的熟悉的感觉渐渐浮了上来，他整个人忽然像一片树叶似的开始微微发抖。“你！你是……”

“慢着。”少爷伸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你不认识我，我也没见过你。我来这里是有事要办，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但凡我听到任何不该出现的闲言闲语，都找你问话。”眼看常如晦的身躯即将瘫软在地，存楚迅捷如风般到了他的身边，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请常公子归座。”

他们对话的时间不长，声音也不大。吴子仁看见常如晦被存楚搀着走回来，心里还感到很奇怪，赶紧过去看问。常如晦摆着手道：“我没事，没事。只是一时心悸病犯了，过一阵就好。”说完又挣扎着向存楚行了一礼。“多谢兄台相助。在下一时将尊公子错认成在下的一个熟人，还望尊公子不要相怪。”存楚向他二人各看一眼，道了声：“好说。”

“吃饱了总觉得困得很。”存楚回座，听见少爷在和墨书说话。

窗外的雪还没有停，少爷袖着手看了一会儿，悠悠地又道：“还是不想骑马了。反正不赶这一点时间，坐车进城吧。”墨书一脸耿耿于怀的表情，很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聪明地忍住了。少爷招手叫来方掌柜，问道：“梅花驿离这里远吗？”

“不远。沿着梅林往南，不过四五里路，走路也不要多久。不过如果客人要租车马，还是折返到渡口那儿找车马行比较好。远是稍远了点，毕竟方便。”方掌柜虽然没听到他们之前的对话，察言观色也知道了几分。他解释道：“梅花驿现在是官驿了，车马都号着号数，主要是给官差们用的。一般人去租借，手续麻烦不说，若是遇上驿长休沐，小吏还有些做不了主。”

“无妨。”少爷说着转向存楚：“你去一趟。”

存楚出门不多一会儿，曹先生手中捧着绵纱纸封过来了。“承蒙公子以重金相赠，在下愧不敢受，特来交还。”说着把纸封放在桌上。

少爷看一眼纸封，向他道：“先生绝音妙律，让我十分感佩。这是你应得的，没有什么敢当不敢当。”曹先生依旧微微伏着身体，恭敬地道：“并非在下故作姿态，只是相信万物万事各有其分。在下两只曲子，勉强还可当得一两银子，这个是万万当不起的了。”

他说到这里，将头微微抬起，诚恳地看着少爷道：“如果公子允许，在下想向公子另求一赏。”接着，他将自己夫妇二人急于进城，清晨赶路，妻子受了风寒耽搁在此的一番始末大致述说了一遍，向少爷请求同车共乘。

曹先生所说句句都是实话。但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妻子，他并非不能昧心收下这份赏金。方掌柜悄悄告诉他这三人要乘车入城的时候，他就权衡过了。

此事若能成，便可与这位看起来身份非凡的公子拉近关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有用处，一路的安全也有了保障。若不能成，以这公子的行事，不一定真的会将赏金收回，到时候还是可以租用别的车马；就算真的收回了，那他也不过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谈不上什么损失。

“我一行都是男子，恐怕于尊夫人多有不便。此事就不要再提了吧。”少爷的语气温和有礼，但其中有一种容不得置疑的感觉。曹先生准备的其他说辞仿佛都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干脆利落地剪断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在这样的答案仍在意料之中，曹先生暗中松了口气，向少爷行了一礼，口中道：“原是在下唐突，公子不怪就好。望公子此行有事成事，心愿得遂，在下这便少陪了。”说完就要离开，少爷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先生还有东西忘在这里。”

曹先生心知他说的是赏金。想想妻子的情况，他咬了咬牙正准备厚着脸皮回去取，忽然看见妻子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自己身边。

“奴家知道公子是一番好意，也知道推拒太过就是无礼。但拿了不该自己拿的东西，夜里连觉也会睡不好的。公子这样的人物，一定愿意成全奴家相公这点小小的志向。”曹先生感到妻子说话时暗中握住了自己的手，心里涌起无限感激，发现她说完这番话后身形轻微地有些不稳，连忙用力搀住了她。

“既然如此，”少爷端起茶杯，不再看他二人。“那我也不强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