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香山红叶。那时,他们作为云南景洪农场插场知青,回北京探亲。他们三个都是
一所大学的子弟,住在大学的同一座家属宿舍楼里。那天,秋高气爽,他们登上了香
山的最高峰,5多米的鬼见愁。在山顶,三个人喝了一瓶65度的二锅头。酒精把
三个人烧得精神恍惚,却气吞山河。
于红旗父亲原是大学一个系的领导干部,突然一段时间,父亲被戴上国民党军
统特务的帽子关了起来,几天后就被告知,他畏罪跳楼,自绝于人民。林晓非的母亲
是这个系的讲师。林晓非从小就被母亲口中的一个又一个英雄的故事鼓舞着,从文天
祥到卓娅,从董存瑞到马特罗索夫,这些古今中外的英雄,用他们的澎湃激情,点燃
他人生的理想,他曾痛恨自己生得太晚,没赶上战火硝烟,在景洪的密林里,天天割
胶,比行尸走肉强点有限。任国忠的父母是大学行政干部,本来没什么大事,因为一
次批斗会,父亲把印有伟大领袖像的报纸坐在了屁股底下,让人揭发了,就成了现行
***。母亲烧了那张报纸,就成了毁灭罪证,与父亲同罪,一起进了黑帮队。
相近的命运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就在那天,他们喝光了酒,俯瞰着脚下薄雾中
?
的北京城时,于红旗说:“你们还记得我家对门的那个叫舒娅的女孩儿吗?她投了缅
共。说缅共那边不管出身不出身的,很欢迎中国知青。你们没看见吗?她的爸妈原来
是右派。知道为什么能从黑帮队放回来吗?就因为她投了缅甸**。”说着,拿起
一本小册子说,“你们还记得这本《格瓦拉日记》吗?格瓦拉能成为第三世界共产革
命中的英雄,就因为他去古巴,参加了古巴的革命武装力量,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也想去投缅共。”
林晓非说:“算我一个。”
任国忠说:“我也去。可是,我们怎么去呢?去哪儿找缅共呢?”
于红旗说:“线路图就在我心里。怎么去,我全知道。”
那时候,对于这些已经被文化大革命边缘化的年轻人,在国内前途黯淡,出路
渺茫。求学无路,报国无门。而发生在异国土地上的一场红色革命,让这些不甘失
落的知青再次燃起革命的激情。中国革命不要我,老子就去干世界革命。几个十几岁
的少年,在那个年代,被漫卷着的革命狂潮洗礼,生出几个小小职业革命家便不足为
奇。无论青春、热血、生命,于他们说来,全都不在话下。似乎唯有战死沙场,才能
抓住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是革命者的机会。
于是,三个少年当即摔碎了那支喝光了酒的酒瓶。
当天晚上,他们买了整整两书包的面包,三个装了自来水的军用水壶,就在清
华园火车站扒上了一辆开往成都的3745次货物都蒙着帆布的敞篷货车。反正是往南
开的。反正还要换车。他们问铁路工人,最多还有10分钟,这车就开了。果然,先
是咣咣当当一阵响,轮子动了,然后就是一声长鸣。几个人踏上了革命的征程。接着
就是有节奏的车轮的滚动,就像他们越来越澎湃的心潮在滚动。于红旗从怀里摸出一
本书。封面写着《格瓦拉日记》。他自言自语:“不知有多少北京知青怀揣着它投身了
世界革命。可惜货车没灯看不了哇。”的确,那时候,很多在云南的知青越过边境,
投身到了世界革命的消息,在全国各地的知青中传播。那传播速度,就和今天的谣言
传播得一样快。
夜行货车并没有因为他们投身革命的心情有多么焦急,就快速转动那巨大的车
轮,反倒是走走停停,快天亮的时候才到石家庄西站,停在那里,像只趴窝的老母鸡
一动不动。三个人都醒了,只是懒得说话。这时,他们头上的帆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
动,三个人都惊觉了,还在互相用目光交流之时,又一个人钻了进来。双方都吓了
一跳。
于红旗仗着他们人多,问:“你是谁?去哪儿?”
那个人似乎没有听到问话,一声不吭,自顾自躲在车厢的角落里,倒头便睡。
他的整个头都埋在臂弯里,而臂弯本身就在阴影里,所以根本就看不见是什么模样,
也就无法作出判断,无论是多大岁数,还是干什么的,好人,还是歹人。
而这三个准备赴缅的职业革命家,显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关注这个和革命无关
的一声不响的扒车人。只是在他们饿了,吃面包的时候,也扔给那个人一两个面包。
那人才很有教养地说声谢谢。这几乎就是他们一路所有的交流。
他们折腾了七八天才蹭到了昆明。到了昆明,他们三个准备跟那个连名字也没
说的人告别。那人却说:“我想跟你们一起去缅甸。”
林晓非说:“也去投缅共?”
那人说:“只想去缅甸。我这里还有些钱。咱们可以乘长途车。”
于红旗说:“从昆明到孟连七八百公里,从孟连到勐阿要翻过一座大山,车程也
要好几个小时。我们从中缅分界的南卡江过境,沿途肯定是要花不少钱。你要是愿意
跟我们走,就一起走吧。”
从昆明到孟连不过七八百公里。长途车、搭顺风车,加徒步,这四个人走了三
天。他们只记得在元江县哀牢山大风垭口处,有一段二三十公里的危险路段,坡长、
坡陡、弯多、弯急、隧道多、桥多等特点,海拔落差16米。远远望去这段坡犹如
一条灰色的恶龙,在崇山峻岭中蜿蜒腾挪,忽左忽右,犹如钟摆,张着满是獠牙的血
盆大口,随时都会把他们乘坐的长途车掀下无底的山谷中。他们后来根本就不敢往车
窗外看,索性闭着眼假寐,如此才能摆脱那狂烈的心跳。经过了那个路段,似乎那一
座座云雾缭绕的莽莽大山,坑坑洼洼的道路,都不在话下。到达孟连县城的时候,他
们找到一家小饭馆。简单填了肚子,才悄悄谈起越境的事。显而易见,于红旗已经成
了中心,大家都看着他,就连那个大他们许多,连名字也不说的人也静等着他开口说
话。于红旗跟任国忠要了一支香烟,点着,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便咔咔咳起来。没
人催他。他掐了那支烟才说:“舒娅说,天黑的时候,你往人民旅舍那儿一站,就会
有人问你是不是想过去。你说是。给他点钱,他就会带你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