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北说:“一次都没见过。都是电话联系。”
胖的说:“说说你们交易的过程。”
“每次我们都是把车开到陌生人指定的地点。一下车就看见,和他电话里说的一
样,钱已放好了。一次是个大信袋,牛皮纸的;另一次是个布的环保袋。”
胖的说:“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什么特点?粗、细、快、慢、口吃或者有明显的
地方特点?”
吴小北说:“我听不出他说话有什么特点,也听不出是哪儿的人。”
胖的说:“你们偷车的目的是什么?”
吴小北说:“没有目的。就是那个人打电话说,偷了车给我钱。就算是为钱吧。
偷成了第一辆以后,觉得挺刺激,也挺简单。以后没人订货,也就没再偷。真的,一
辆也没偷。我要是隐瞒了什么,你枪毙我好了。”
胖的说:“你再好好想想。还干过什么坏事,都说出来,争取政府从宽处理。”
吴小北说:“真没有了。”
瘦的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一句话:“那就回号里说吧。”
吴小北立马傻了眼。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就是,他马上就要被送回号里
了。而号里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嫌犯正如饥似渴地等着他点菜呢。他命里逃不过这顿老
拳啊!还好,打开号子时,号子里的人都已经倒卧了。差不多3米宽,6米长的监舍内
密密麻麻侧卧着二十多人。吴小北听人说过,行话叫立板儿。人挨人,肉挨肉。警察
开门的时候,把门的老大就起来了。踹了跟前的两个人一人一脚,他看到两个人之间
露出了几寸的缝隙,就想把自己塞进去。老大踢了他一脚,瞪了他一眼。他才明白,
这里不是他待的地方,他得到里面去,就是靠着便池的地方。他往里面走,发现越靠
便池的地方越挤,门口的地方却十分宽敞。老大踢了最里面的那个人一脚:“往他妈
外挪挪,给这个小王八蛋倒点儿地方。”那个人揉着惺松的睡眼:“谁呀?”老大骂:
“哪儿他妈那么多废话!”
那个人狠狠瞪了吴小北一眼:“明儿有你好看。”
吴小北躺在空出来的地方,却根本就睡不着。他不知道,得在这儿关多久。他
爸他妈能不能把他弄出去。他迷迷糊糊似睡似醒之际,就感觉有人在他身上猛踹。他
一下跳起来。踹他的人是那个给他腾地方的人。那人冲他说:“怎么着?醒啦?那就
按规矩来吧?”说着又冲老大说,“咱不能坏了规矩不是?”
老大说:“也好,晚上他没点成菜,咱就半夜给他来顿消夜。”那一屋子的人都
悄没声地坐了起来。原来这些坏蛋都醒着呢。早有三四个打手上来,用衣裳蒙了他的
头,给他走板。走板也是行话,就像林冲进了牢城,先得挨上一顿杀威棒。打人也有
规矩,不打脸和软肋。打脸会留下证据,打软肋会造成肋骨骨折,进而血气胸,就要
加刑了。
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过后,吴小北以为算是完事了,他哪儿知道,这才是刚刚
开始。老大冲那几个打手说:“该轮到哪儿步了?”
几个打手齐声喊:“开飞机。”吴小北以为开飞机,就是“文革”时批斗当权派,
两人各撅起他的一只胳臂,把他的头往后压呢。不是。比这要残酷得多。他们让他面
墙弯腰,后脑勺贴墙,双手上翘,这种姿势不用半支烟的工夫,你就会扑倒在地。身
体再棒,让你飞半小时,你也得散架。吴小北正飞着呢,一个打手用膝盖猛击他的大
腿外侧,这里有丰富的神经丛,他立时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有人又拽起他,又用肘猛
砸他的背后,这叫红烧肘子。重击下,抽搐成一团的吴小北已经吭不出声了。无声更
刺激了打手们的凶残本性。于是,开飞机和红烧肘轮番上阵,还不断地冷笑着问他:
你飞到哪儿了呢?”
吴小北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无力回答。
老大就喊:“哪个告诉他。”
有个打手就回答:“还在机场上空盘旋呢。”
老大怪笑着:“高度多少?”
打手回答:“60米。”
老大又说:“航线多高?”
打手说:“120米。”
“啥时候进航线?”
“还有5分钟。”
“进航线飞往哪儿?”
“飞广州。”
“飞广州干啥?”
“逃香港。”
“逃香港干啥?”
“香港有光屁股小妞。陪大哥二哥玩儿。”
吴小北不明白,这当口这些打手的航空知识怎么会出奇地丰富?老大冲他嘿嘿
笑着:“知道怎么回答问题了吧?飞到哪儿了?”
吴小北说:“飞广州了。”
老大怪笑着:“到香港还有多远?”
吴小北说:“快了吧。”
一串红烧肘连击吴小北的后脖梗子:“回答错误。你应该回答,还有半小时。”
吴小北几乎晕厥过去。
老大还不作罢,自有人用便池里的凉水浇在他脸上他身上。老大摆摆手,那几
个打手抻胳臂的抻胳臂,拽腿的拽腿,就给他扔到便池边儿上。看守所里有一个顺口
溜:吃饭小碗儿,睡觉立板儿,放茅水洗**儿。说的就是在里面最受气的人。就是
现在的吴小北。
清晨,水儿醒来的时候,丈夫在她的眼前静静地凝望着她。这种情景出现在多
少个清晨的鸟儿喧叫里。以前,他们还年轻时,是在灰色的拥挤不堪的大杂院里。阳
光照不进他们自建的低矮小屋,她醒来的笑脸就是他的阳光。后来时光老去,他们也
渐渐老去。她才发现,所谓爱,就是如果把热恋和浪漫统统从他们的生活中丢掉以
后,依然彼此珍惜着对方。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心里却长久地踏实和平静。世间没
有永远,记忆深处有彼此一席之地就是她的永远。烟尘散尽,时光流转,但那些记忆
却是涂抹不去的鲜活、生动和历历在目。
那时,他们赶上知青回城的末班车,回到北京。父亲原来有四间私房。父亲死
后,这四间私房就被没收,住上了莫名其妙的两家人。他们回来了,没地方住就在这
个大杂院的角落里盖了那间不过七八平米的小平房。杜晓轩在一个工程队做临时工。
她家的小平房,就是工程队的一些和他一样的知青,东拾一块砖西捡一片瓦,小房子
生生在这个院子里蹿起来了,就要封顶时,那两家人说,挡了他们阳光,不许盖。杜
晓轩说,这房子盖在里院的西北角,能挡谁的阳光呢?就来几个汉子去推刚刚砌好
的墙。杜晓轩叫着:“你们不能不讲理!”两家人说:“跟你们这种人讲什么道理?你
们回来干什么?反攻倒算来了吗?当还乡团来了吗?”杜晓轩说:“我没有反攻倒算,
也不是还乡团。”他摊开两臂,用自己不算是强壮的胸膛挡在墙的前面。几个人冲上
来拽杜晓轩。杜晓轩就和他们搅在了一起。这时,一个朋友操起和泥的铁锹,吼一嗓
子:“不给老子放手,老子活劈了你们这帮混账王八蛋!”
小房子就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里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