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主峰一会儿隐没在薄雾的里面,一会儿又探出头来。红彤彤的小灯笼似的柿子挂在
树上,就算是喜庆的彩灯吧。吴北上要回北京当兵去了。杜晓轩和水儿给他送行。
两天前,吴北上接到了他爹的信。他先喝了口柿子烧酒,稳定一下激动不已的
心绪才说:“老爷子解放了,官复原职,马上就有人帮着忙活了,把我忙活回北京,
说是去一个驻扎在北京附近的野战军当兵。”吴北上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
眼泪就掉了下来。
杜晓轩就陪着他掉眼泪,说:“咱哥们儿当年给打发到这山沟里,都没掉过泪,
如今你能回北京了,掉什么泪呢?高兴都来不及呢。”杜晓轩突然想起了水儿,就
说,“水儿知道了吗?”
吴北上说:“我真不知道咋开口跟她说呢。”
杜晓轩说:“咋开口?实话实说。可说了以后,你想过咋办了吗?”
吴北上满面愁容了:“我要是知道咋办,找你干屁。更麻烦的事,你还不知道,
她有了。”
杜晓轩有点摸不着头脑:“有了什么?”
吴北上一咬牙说了出来:“娃呀,有了我的娃。”
杜晓轩愣了一下说:“有了你的娃,你后继有人了你呀,更没什么可怕的了。你
就跟水儿直说,等你在北京站住脚,就来接她。”
但让吴北上无奈的是,水儿怎么等到他来接她这一天呢?
杜晓轩想了一会儿说,倒是有个办法,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吴北上说:“只要有办法,我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一说呢?你快说。”杜晓轩说:
“那就是我和水儿假结婚。等将来再毫发无损地还给你。但还有个前提就是水儿也得
同意。”
吴北上有点惭愧说:“那我做下的事,却让你来顶雷,太委屈你,我心里过不去。”
杜晓轩说:“也是被逼无奈。咱们是哥们儿,哥们儿有了难处,着了火,哥们儿
不去救火,谁救呢?所以,你还是当机立断吧。”
吴北上想想说:“也是。让她挺着个大肚子,那得遭受多少白眼。还有她肚子里
的娃,一出世,就没个爹。”
杜晓轩说:“所以,我得给娃当爹。你跟水儿的事,反正村里人也不知道。这样
一来,水儿有了丈夫,小娃有了爹,你也安心回北京了。等你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我
再把水儿完璧归赵。”
杜晓轩的两肋插刀,让吴北上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他又拍打着杜晓轩的肩膀
说:“什么叫行侠仗义?这才是呀!哥们儿,拜托了,水儿就交给你啦。只是太委屈
了你。”
杜晓轩说:“放心吧,我在,没人敢动她一个手指头。除了你。”
吴北上没想到的是,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水儿的时候,水儿比他还高兴:“真回
了?我早就说过嘛,你能回北京的。”
吴北上说:“我走了,你咋办?你肚子里的娃咋办?村里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
死你。”
水儿说:“淹死我,我也要把娃养大。我早就知道你是飞鸽牌的。你不该老待在
咱这山沟沟里。你是做大事情的哩。”
吴北上搂住水儿:“我不回北京了。”
水儿说:“回。为啥不回?”
吴北上说:“为你。为咱娃。”
水儿说:“为咱娃,你更得回。娃长大了,知道他爹是北京人,该多高兴。我就
让他去北京找你。”
吴北上把水儿搂得更紧。他说不好,这是不是她最后一次搂着水儿了。但天亮,
在那棵村口的老柿树下,他们分别的时候,他却对水儿说:“等着我,我会来接你和
咱们的娃。”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就被送到了北京附近的一个野战部队。1979年自卫反
击战前夕,我已经是一个小排长了。本来我可以在两个月前转业的,而那时就有了要
打仗的消息。多少个当兵的人,当了一辈子的兵,也未见就能碰上一次打仗的机会。
有了这个机会,我怎么会放弃?枪一响,上战场,老子这一百多斤就是交代了,也认
了。打谅山的时候,我已经是一支突击部队的纵深连副连长。就在那场战斗中,我负
伤了。伤得没有了人样。在野战医院,做了13个小时的手术,你周慧阿姨就是野战
医院给我手术时的器械护士。13个小时手术过后,我醒过来了,她却晕倒了。你就
可想我伤成了什么样子。你就可想那手术的艰辛异常和复杂异常。我养好伤,从战场
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到我的哥们儿杜晓轩那儿找你母亲。我找到他们才知道,你
母亲带着幼小的你已经嫁给了杜晓轩。他们辩解说,听说我在战场上光荣了,两个人
才结合。其实,别的知青告诉我,我从山西走了以后,他们就住在了一起,假戏真作
了。这就是杜晓轩说的:‘我在,就没人敢动他一个手指头。’的确没人敢动,除了他
自己。孩子,你想一想,我是怎么从痛苦中,从我全部青春的情感中走过来的?是
怎么从你母亲的背叛中走过来的?是怎么从杜晓轩的背信弃义中走过来的?我容易
吗我?要不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周慧阿姨宽慰我,温暖我,爱护我,我会有今
天吗?”
杜鹃听吴北上说到这里,眼泪就哗哗地止不住地流,且声泪俱下。吴北上就把
她搂过来,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她的脸就自然而然地埋在了吴北上的肩膀上。杜鹃
失声痛哭。
她没有想到,他的亲生父亲吴北上也吞噬过这么多的不幸和苦难。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想借用托尔斯泰的话说:“幸福的人是一样的,不幸的人的不幸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