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特意去商场买了一件宽大的休闲春装夹克,一条牛仔裤,并且找到一个擦
皮鞋的,花了两块钱把满是灰尘的皮鞋擦干净,让人冷不丁看一眼真以为他是城里人
呢。收拾停当,他才去吴北上的公司。
他预先想象过吴北上的办公室有多么气派,但一进这个办公室还是像土老帽进
了金銮殿。油亮亮的真皮沙发,宽阔锃亮的大班台,大班台上放着三部电话,一部传
真机,一台台式电脑,一台笔记本电脑,还富富有余。吴北上就像是他的皇上,坐在
大班台后面的宝座上,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他垂下眼睛不敢正视。好几
秒钟,时间就像是静止了。黑娃只能听到自己进出的气息,在鼻子与嘴之间循环。此
外,就剩下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了。
黑娃感到自己的身上就要开始哆嗦了。可就在这时,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来了:
“你就是黑娃?”
黑娃抬起头。吴北上满脸笑容,从大班台后面走出来,拉着黑娃的手,让他坐
在阔绰的真皮沙发上,随后,自己也坐下。黑娃觉得,和刚才相比,这是两个人啊。
前者是至高无上的皇上,后者就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者。黑娃弄不清,他们究竟是一个
人还是两个人,如果是一个人,两个迥异的举止为什么又会集聚在一个人身上?他搞
不清楚,该怎么面对他。
显然,吴北上并不在意黑娃的感受的变换。也许这正是他追求的效果。他很随
意地拿起茶几上的一包软中华,说:“吸烟吗?”
黑娃先是点点头,马上又说,不吸不吸。
吴北上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笑笑说:“吸就是吸嘛。”说着抽出一支,亲自递
给黑娃,并且拿起桌子上长长的火柴盒,划着一根给他点着香烟。
黑娃受宠若惊般哆哆嗦嗦吸了一小口。吴北上说:“村里人都喜欢吸烟。我知道
的。那时候,我也吸。只是现在血压高了,就不吸了。不过别人吸,我不管。”
黑娃像是受到了鼓励,第二口就吸进去了许多。
吴北上说:“我在村子里时,你还小吧?认得我吗?”
黑娃说:“你在村子里时,我还小,不大认得你。可是我长大以后,村子里的大
人常常说起你们这些知识青年。更说起你。”
吴北上好像很在意,问:“都说我什么?”
黑娃说:“说你是英雄。说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知青呢。”
吴北上说:“什么英雄?上了战场你不想当都不成呢。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
呢。至于说有出息,那不过是机会。有了机会,谁都有出息呢。比如说,你认识我,
就是机会。给你机会了,你就有活干,就能挣钱。是你比别的工程队干得好吗?未
必。可为什么不让那些比你干得更好的工程队干呢?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就没有机
会。所以,机会才是出息的前提。说实话,公司有很多的工地。养你们工程队富富有
余。找我要活干的人很多。可谁让咱们是乡亲呢?你们村也是我第二故乡嘛,人不亲
土还亲呢?谁让咱都在一块地里刨过食。虽说,原先是何小辫跟我们联系,现在他不
在了,但你还在,我还在,这条线就断不了。”
黑娃颇有些感动:“对着哩,就是何小辫没了,咱这线也断不了。”
吴北上说:“说到何小辫,我就想,这老头儿也挺不容易的。挺大岁数了,还跑
来跑去给你们找活干。每回来北京他和你住工地吗?”
黑娃想了想说:“也真委屈了他。每回来,他都住工地。”
吴北上说:“那他走后没留下点儿什么在工地上?”
黑娃说:“留什么留啊,他来,谁的铺空着睡谁的铺,也没个固定地方。没听说
他留下过啥物件啊。要说留,就留下几句念你的好。说你念着乡亲,说你本事大,说
你人品好。这样的话跟我说了多少回,我都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