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瀚脸色微变,略显厚重的嘴唇蠕动了几下。
林御医抽搐了几下,别过眼不看他两个儿子的眼睛,大喝道:“逆子!”
“呵……”林夫人冷冷一笑。
她阴狠问道:“老爷,妾身究竟哪里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妾身十五岁嫁与你,谨尊妇道,孝顺长辈。府中事无巨细,妾身一一操劳。老爷为皇宫御医,夜深而归,无论到了哪个时辰,妾身仍是等候,备好香茗,备好糕点。”
不知是否林夫人从来太过卑微,到了这个时候,林御医仍是在冷冷嗤笑,仿佛在不耻她付出的所有。
许是回想到了什么痛彻心扉的事儿,林夫人就算是满心怨恨,也泛着泪光:“妾身怀有念君时,亦然等候着老爷。念君终于出生了,妾身极为欢喜,那是因为老爷叫妾身为念君取名。”
她的神色陡然疯狂起来,整个人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而念君那么乖,那么小,怎么会有人想要杀他呢?”
林御医眸子一摄,脸庞因心脏的痉挛而变得惨白,喝道:“毒妇!不要说了!”
林夫人身体麻木,泪光也凝住了,她目光冷飕飕,一字一顿道:“老爷,为何不让妾身说呢?”
“是不是因为你做贼心虚,因为就是你,就是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牲,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众人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林御医,实在没有想到,温和的老爷竟是心肠如此歹毒。
夏良瀚面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怒不可遏来形容,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将地下这个衣冠禽兽刺上千百刀,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御医被束缚得严密的身体剧烈地打滚了几下,他惊极骇极,像是被人剥光了他所有遮掩的面具,扔到人前任人讥诮,指点。
他哪里能够容忍,怒喊着:“毒妇,休得胡言!”
林夫人却是丝毫没有饶过他的征兆,她声嘶力竭地大叫:“是我胡言乱语吗!你知道吗,是你的儿子,正是你的儿子亲眼见到你杀死自己未满足月的幼儿!”
话音一落,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起来,无声也无息,压抑得瘆人。
那个五岁的稚童眼珠子猩红了片刻,他面上带着根本不应在他这个年纪出现的痛苦与挣扎,短小的手指指着林御医:“就是他杀死了弟弟。”
稚童向来不会骗人,孰是孰非,明了。
林御医终于颓然地败下了,不再挣扎,也不再辩驳。总算,这个分明就是自己与皇上妃子私通,反是污蔑发妻的男子终于承认了,他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可杀死自己孩子的荒唐理由,还没有道明。
林夫人下一刻便要彻彻底底将他的丑陋面目揭露出来:“老爷,你是不是只爱成玉儿那个贱人,为了她腹中的孽种,你要取念君的心头血,为那个孽种进补。”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老爷,你的心里是不是只有成玉儿那个贱人,那妾身还有我们的孩子算是什么?”
“算是什么?”
林御医一听到成玉儿这三个字眼,整个人又生出无限的力量,他目龇尽裂,含着血水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不配喊玉儿的名字。”
“你才是贱人!”
林夫人心中满是荒凉,可笑至极。她多年来无论付出了多少,他不爱她,他厌恶她,她竟也比不上成玉儿的一星末儿。
不怒反笑,目光无比阴森:“成玉儿怀了孽种,长公主正准备除了她。她很快就要死了。”
“很快就要死了,哈哈哈!”
林御医狂躁不已,像是拼了命护住幼崽的雄狮,在沸腾着:“你们休想害玉儿,有我一日,你们都休想动玉儿分毫!”
夏良瀚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撂腰间的佩刀,狰狞着寒光,刺下。
一刀,两刀,三刀,鲜血喷涌,像是一条血流一般,汇集,流淌。
每刺下一刀,两个稚童的眼光就亮了一分。所谓天底下最可悲的事儿莫过于此,亲父杀儿,亲儿亦想杀父。
陡然,传来了男子如弦玉相撞的清冽声音:“够了。”虽是平淡,依然带着威慑人心的力量。
夏良瀚的手一顿,义愤填膺的神色丝毫不减,他几乎是含着些许怒火撞向了他的四哥,此等人渣,死不足惜。
百里晟轩垂下眼睑,长长的眼睫毛,整个人像是一把开了刃,出了鞘的战刀,无比锋锐。
脑海中闪过久远而叫人心痛的不堪记忆,他微微睁开了桃花眼,蕴含着危险得让人脊骨发凉的冷漠:“别让他死得太快,他还有用。”
夏良瀚脸色羞赧,他怎么就忘了林御医还有用呢,还怀疑四哥。
顷刻间,手中带血的尖刀像是烙铁一般,好叫他恨不得丢至天涯海角。
百里晟轩的薄唇几乎是抿成了一条直线,长腿一迈,朝着府外走去。
夏良瀚大喊:“四哥,等等小弟。”
他匆匆地向暗卫使了一个眼色,朝着林夫人道:“林夫人,保重。”
说罢,便是火急火燎地追赶着百里晟轩。
冷风无情地划过,剩下了与黑夜融为一色的暗卫,散发着极致的冰冷,凉透了骨子,冻结了血液。
还余下了满心只有仇恨的林夫人母子三人,她慢慢地渗出了毒辣的笑意:“老爷,妾身会好好照看你的,绝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苦。”
……
野鸳鸯福祸不能相依,林御医尚且奄奄一息,生死不明,而端贵妃正是一边享受着荣华富贵,一边忌惮着有人夺走了她的通天富贵。
故而,她焦灼难耐,她怨恨不甘,极尽所能地谋算着。
皇宫一隅。
冷风呼啸,像是一个饱含着怨恨的野鬼,跳跃在半空中,嘶叫着,张牙舞爪着,只为宣泄着心中的愤怒与仇恨。
偏生月色皎洁,高高悬挂在半空中,照亮了整个皇宫,屋檐上的琉璃瓦散发着熠熠发亮的光芒,苍龙腾腾滚动,凤凰展翅欲飞,无一不在昭示着不可逾越的皇权。
这夜,静得惊人。
皇宫侍卫一排排地伫立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是地狱间的鬼差,只候着阎罗王的命令,杀人如麻。
冷风中,有两个女子在突兀地走着,她们的影子在地面上拖得长长的,延绵至很远很远。
一人是风头正盛的端贵妃,她面上铺着一层略显厚重的妆容,月色映衬,肌肤白得像是一张纸。隐隐地,竟是有些憔悴的瘆人。
身侧惊蛰搀扶着端贵妃,目光夹杂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恐惧。
她们极具技巧性的躲避了侍卫的耳目,像是一溜烟地在廊道中穿越,一路顺畅无阻。似乎,无人发觉。
终于,主仆二人到了琴嫣殿一隅。
四处静悄悄,偌大的宫殿死气沉沉,从来娇纵受宠的安乐公主,竟是沦落到如此地步,当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惊蛰望着这黑漆漆的宫殿,声音发抖:“娘娘,你有孕在身,如今已经夜深,不如明日再来。”
端贵妃在黑夜中眼珠子一亮,散发着绿幽幽的光芒:“你在质疑本宫?”
冰冷的声音像是一条青蛇一般,缠绕在脖子上,紧紧束缚,想要将之杀死。
惊蛰悚然变色,想起了今日自家主子疯狂的模样,忙不迭告退:“奴婢不敢。”
端贵妃脚步不断地行走着,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
殿内静谧得可怕,空气中传来了压抑的哭泣声,呜呜咽咽,叫人毛骨悚然。若论作妖之人,也是极为忌惮鬼神之说的。
任凭谁也不例外。
端贵妃主仆二人身体一僵,喊道:“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声音在殿内不断地荡漾,闷闷的,回音萦绕。
端贵妃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不动,只能干巴巴道:“安乐公主?”
久久,未有回应。
时间一笔一划地慢慢流失,宫殿上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
嗒一声,霎时灯火通明,明晃晃的亮光刺痛人眼。地上满目苍痍,尽是破碎不堪的瓷器。
“啊——”
端贵妃与惊蛰惨然大叫,头上仿佛着了一个霹雳,四肢顿时麻木起来。
她们紧紧抱成一团,像是受惊的兔子,战战兢兢。
但见谢华裳嗖地一声飞至她们面前,她明艳的眉眼扭曲成团,她望着她们明显吓着的模样,又是畅快又是气愤。
她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端妃,你竟还有脸来找本宫!”
说罢,她狠狠地甩起了巴掌,朝着端贵妃的脸上招呼去。
说时迟那时快,端贵妃脑海中一颤,想起了她发髻的秘辛,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攥住了谢华裳的手。
谢华裳媚眼含着极致的怒火,恨不得杀死眼前这个推她下地狱的恶毒之人。
她语气凌厉:“放开本宫!”
端贵妃目光对上了谢华裳的眸子,一字一顿道:“安乐公主,臣妾现在怀有龙种,你试想一下,公主一巴掌下来,可是什么后果?”
谢华裳眸光一动,紧接着更加怒火中烧,气得胸膛一起一伏:“所以端贵妃这是来炫耀?”
端贵妃眸光一闪,掠过了意味不明的精光。这安乐公主可比长公主驽钝多了。
她目光略微可惜地望着谢华裳,叹气道:“安乐公主被长公主陷害,难道安乐公主就不恨吗?”
谢华裳气得险些要吐血,分明就是端贵妃怂恿她向林玥下手,现在竟要来猫哭老鼠假慈悲?
端贵妃心知谢华裳已是恨毒了她,再多解释也无用,索性径直道:“臣妾有个法子,能叫长公主生不如死,安乐公主可否愿意助臣妾一臂之力?”
谢华裳冷笑连连,含着惊人的恨意:“端贵妃上一次也是如此说道,谢绾那个贱人会痛不欲生,反倒是本宫生不如死!”
她越是回忆,越是恨意滔天:“端贵妃,你的心好毒!”
端贵妃温和一笑,既然安乐公主不肯乖乖合作,那就得采取非常手段了。
她朝着惊蛰使了一个眼色,惊蛰眸光微闪,似在迟疑。
端贵妃目光渐渐凝住,折射出冷漠的寒光,惊蛰知道她主子的厉害,狠狠一咬牙,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抹布条,死死地盖到谢华裳的脸上。
“唔唔唔。”
谢华裳始料不及,迎面扑来一股奇异的幽光,她狰狞着的眼珠子一翻,渐渐失去了精气,慢慢地涣散。
最终,完全失去了灵光,像是一个傀儡一般,任凭人差遣。
端贵妃心跳得厉害,她惨白的脸颊竟是慢慢变红,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兴奋的。
她声音带着极致疯狂的喜意,对着惊蛰道:“好了。”
惊蛰手颤颤巍巍地离开,目光瑟缩,她后退了几步,在拼命地喘着气,冷气凉飕飕,不断地窜进她的胸腔。
似尖刀,凌迟着她的心。这宫中禁忌,可是要杀头的。
端贵妃喜不自胜,她眉眼一颇一抽,竟是成了萎靡阴暗的模样。
她端看着谢华裳没有一丝神气的眼珠子,笑得格外阴险:“谢绾,你们两姐妹都去死吧!”
大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地吹着,除了偶然一两声宫中妃嫔养着的猫儿的尖叫声,偌大的皇宫是寂静无声的。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有两个身影匆匆而至,又急忙离去,她们独自走在皇宫的小径上,周围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夜黑风高杀人夜。天上亮,地上黑,仿佛寒气把光也阻隔了似的。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夜雾袭来,盛夏的夜晚倒有点凉意,朦胧的月光下,看不到几颗星星。天空并非纯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远处。
这,饱含着杀机,太多魑魅魍魉。深深皇宫,堆积着太多的白骨,若是想赢,就得踏着数不胜数的尸体逐步逐步往上爬。
……
天,终归会放晴。
明媚的日光从远方倾泻而下,斑驳陆离,美得叫人心惊。皇宫依旧是气势磅礴,宫殿耸立,有玉器而成的柱子,散发着骇人的光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苍龙,光是看上一眼,便觉得有无尽的威严在蔓延,直叫人臣服在不可逾越的皇权下。
朗朗乾坤,开明盛世。皇宫近来喜事连连,先是传来了端妃有孕的喜讯,锦和帝龙颜大悦,奇珍异宝,宝石玛瑙,像是潺潺流水一般不断地搬进了延喜宫,提升端妃为贵妃,风光无限。
不知有多少人笑着恭贺着端贵妃的福气,背地里却恨毒了她享尽了皇上的恩宠。
然不过,好景不长,锦和帝册封了一位美人儿,藏匿在金屋中,容不得任何人靠近。那日日专宠,那风光势头,竟比有孕在身的端贵妃还要来得凶猛。
宫中多少嫔妃气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那位美娇娘究竟是有何等狐媚的妖术,竟是勾得皇上神魂颠倒。
皇宫眼线众多,紧盯着那一所金屋藏娇的宫殿,终有一日,有人窥探道美人的真容,骇然失色,尖叫着离去:“沈贵妃回魂了!”
原不过,那位美人竟是生得与死去的沈贵妃有七八分相似,一双媚眼含丝,吊稍眉风骚勾情,那一双艳丽的红唇诱惑,分明就是一个绝色妖姬。
皇宫内人心惶惶,一众嫔妃惧怕着这从地狱爬出来的沈贵妃弑君篡位,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介妇人请旨进谏,要求诛杀奸妃。
孰料,锦和帝龙颜大怒,向来温和贤明的他,怒斥她们驽钝无知,一道圣旨雷厉风行地落下,昭告了美人儿的身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侯府嫡小姐沈妙,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沈嫔,钦此!
皇宫中掀起了一股又一股的巨浪,万万没想到,死了一个沈贵妃,又来了一个沈嫔。众人心里大动,万万没有想到,锦和帝竟是如此惦记着沈贵妃,死后竟也是找个沈嫔来代替。
有目光长远者想到了深处,不得不叹服沈侯爷的老谋深算,世人只知沈侯府二小姐沈贵妃,却不知沈侯府三小姐沈嫔,然不过,仅为了这一天。这份心思,实在是叫人叹服啊。
沈侯府没了沈贵妃,一样有沈嫔,这世代簪缨,依旧繁荣昌盛。
只是,不知有多少虽是忌惮着皇族的威严,不敢在明面议论,但终究锦和帝一再容忍沈贵妃私通的事儿,不知叫人感叹,这帝王究竟是荒唐还是情深。
无论如何,沈嫔这一强有力的对手,突如其来地降落在皇宫中,人人自危。
……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安乐公主与沈小侯爷的婚事也提上日程。
不知是否沈嫔近来得专宠的缘故,锦和帝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地落下一道命令:安乐公主十日后于皇宫成婚。
京城贵族子弟听罢,面色尤为精彩,安乐公主与沈小侯爷的破事儿,向来是值得京城人人津津乐道。
锦和帝如此大张旗鼓地张罗,前朝以往得宠的公主尚且在帝王特赐的公主府成婚,而这安乐公主有此殊荣,在皇宫中还是头一回的事儿,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无论如何,贵族子弟惯会做面子情,更何况似沈侯爷有旭日东升的势头,无人敢触及锋芒。
……
一日,盛光明媚。
皇宫张灯结彩,艳丽红色在琉璃瓦上飘扬,安乐公主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