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遗憾,它不流经成都!”
“呵呵,成都是你家吗?”
“是呀,”她略微兴奋地说,“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我的许多梦也在那里飞扬,只可惜后来。”
“别在意,我想你们终究要回去的!”
“啊!”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说,“你怎么和林奶奶说的一样?”
“林奶奶?”
“林奶奶告诉我们说,越是艰难越不要失去信心,人不经历就不会成长,一切苦难都是暂时的,只要满怀希望,就不会迷失方向。”
应小欧的话使我想起在五七干校遇到的那位老奶奶,她的丈夫在国外,两个儿子已经离开人世。一个女人在世上最大的不幸全部聚集在她身上,可是你依然看不到她身上有任何痛苦。
“我不知道林奶奶为何如此坚强,我想换了别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谁知道呢!”她说,“不过,我个人认为是她头脑里的知识在支撑着她,因为她曾告诉我人最大的力量在内心,要获得它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学习,增加自己的知识。”
说实在的,比起应小欧说的那些什么苦难或是忍受,我更在意她这个人。和她并肩坐在树林,初冬凄厉的风吹过她消瘦的脸庞,进入我嗅觉的她的气息有一种令人心醉的芬芳,使我心颤。我觉得是向她说明我内心想法的时候了,否则我一定寝食难安。
“以后每个礼拜天你都会来精神病院吗?”
“只要我爷爷还在里面,当然是风雨不改!”她的口气坚定。
“真好,这样我就可以时常见到你了!”
“为什么想见到我呢?”
“我…说不上来,”我有些口吃了,因为听到心在咚咚直跳,“反正…反正我一看见你心里感觉很舒服,什么原因我还解释不清。”
应小欧若无其事地看我一眼,赶紧把脸转向一边。刹那间,我清楚地看到一股红晕正从她脸上退去。它消失得很慢,整个脸庞包括她的脖子都呈现出那种淡淡的红。它也像傍晚即将消失在天边的迷人色彩,好多年后都深藏我的脑海,一直不曾离去。
“以前在成都我有个一直没有告诉别人的故事,你想不想听?”她说着,依旧不看我。
“只要你愿意,我绝对保密。”
应小欧转过脸来,久久注视我的眼睛。我看到一张永远不能忘记的脸,此刻似乎人间所有的苦难和忧愁全部堆积在她脸上;泪水正在溢出她的眼眶。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手巾想替她抹去泪痕,其实我更想搂着应小欧,吻去那张已经变得苍白的脸上的泪水。
她轻轻推开我的手,双手捂住脸,我听到她失声的痛哭。
“哟!你也不小了,还哭鼻子吗?”我拍拍她肩膀说,“停下吧,因为你继续悲伤我会很难受,不然一起哭!”
她止住哭声,一把抓过我的手帕擦拭脸上的泪水。抬头捋了捋额前的流海,像一位痛哭过后的儿童,忽然间被别的事情吸引住,不但停止哭泣还立刻来了精神。
“爸爸两岁教我识字,四岁我可以认识一本书上的大部分汉字。书中故事经爸爸耐心解释过后我基本上可知其含义。小学念完那年我已经把图书馆里我喜欢的书看了个遍,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成天脑袋里想的都是书中的情节,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爱看书的人都会出现这种状况,那就是少了活泼多了缄默。之前我并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孩,现在我把这种不合群的装模作样归咎于自幼开始的阅读。”
“你一定读过不少的书。”我说。
“你承不承认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些不愿意告诉他人的秘密!”
我点头赞同。
“我心里的秘密今天想告诉你,你知道原因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我们从省城来到这里,你是头一个对我们充满热情的人。当然,还不仅仅是热情,可以说那天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说过,任何人见到那种情况都会出手的嘛!”
“可是我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因为天底下芸芸众生,而我就偏偏遇上了你!”
她这句话使我心神不宁,简直激动得快要惊鸾。
“其实我真正开始恋爱是小学最后那年,他是我哥哥的同学,我们一同住军区大院。后来他们家也像我们一样倒霉,一起成为下放被管制的对象,只是我们两家去的地方不一样,他们的目的地在云南。”
“就是说你们两个一直非常要好吗?”我问她,并尽量保持平静。
“一直要好,他不止一次对我说,等我们将来都长大了一定要成为夫妻,我从来不怀疑他的话,因为他非常非常喜欢我,不会让我难过,说实在的,有时候我哥哥都难以达到那种程度。那时我觉得每一天都充满了快乐,真是令人难以忘怀!”
我保持着沉默,一时间不愿意开口。
她盯着我一会儿,又说:“我们离开成都的前几天,有一位领导来我们家,我认识那人,他姓黄,是军区的一位军长,和我爷爷关系很好。他把我哥哥叫到一边,说只要哥哥和家人划清界限,承认是受家人蒙蔽,并愿意检举揭发家人的种种反革命罪行,就可以马上留在成都,将来不管参军还是去工作都由军区安排妥当,成为红色接班人,其前途不可限量,一片光明!”
“你哥哥听他们的吗?”
“当时谁也不知道,是后来哥哥告诉我们的。我哥哥认为他的家人并没有任何反革命言行,就算真的有他也不愿意揭发,他要与家人在一起,无论天涯海角。”
“你哥哥放弃大好前途,你家人同意吗?”
“当时我们一家因为那种遭遇,每个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为难以确定的渺茫前途忧心忡忡。可是,当爷爷和爸爸得知哥哥拒绝了军区首长的那番美意时,两个人比得到一座金山还更为兴奋,居然唱起歌来。记忆里他们从来都一脸严肃不曾唱歌,真要他们唱歌的话,我想听众是绝不答应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唱。虽然爸爸一副温文尔雅,不多言多语,爷爷却凶神恶刹地只会训人。”
“很自然嘛,我觉得是你哥哥舍不得家人,换了我也是一样。”
“这并不说明所有人都愿意那样,”她的脸上明显带着忧伤,“我的初恋男孩,那位大哥哥就做出与我哥哥完全相反的举动。他听从上面领导的建议,揭发了他家人的种种有害我们国家和政aa府的行为,被冠于`出淤泥而不染'的典型受到大势表扬。我们离开省城那天,他跑来见我,说若是我愿意留下的话他有办法通融。将来和他一起参军或者工作都没有问题,他非常想我留下来,他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为什么没有留下呢,你不觉得那是难得的机会吗?”
“因为我和哥哥的想法一样,不管怎样也不愿与家人分离!”
应小欧叹息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瘦弱的脸使我产生无限怜悯,她依旧睁大眼睛,凝视着远方。
“妈妈两年后因事回了趟成都,她带回来那位大哥哥家的情况。说大哥哥倒是留在了成都继续上学,家人到了云南不久,他的爸爸不知为什么投河自尽了,妈妈几乎疯掉。我们想不通的是,他爸爸是一位上过战场的军人,还负伤救了不少战友,他的心就那么脆弱吗?简直令人费解!”
“你怎么看那位大哥哥的行为呢?”我问她。
“他给我留下难以忘却的记忆,我想这一辈子也抹不掉!”她非常平静地说,“不过就算将来有一天和他再度相逢我也不愿意跟他说一句话了!”
“你的理由呢!”我精神起来,赶忙问她。
“我的家人和林奶奶都跟我说,他连自己最亲的人都不在乎,还可以对将来的妻子儿女负责吗?答案明显是否定的,如果一个人本性自私的话,他的家人或是亲戚朋友都将遭受无尽的痛苦,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这差不多成了一条真理。”
“说得好!我和林奶奶以及你的家人看法一致,人不能自私,坚决不能!”我振振有词地对她说。
她转身看了我一阵,起身时天空飘起细密的小雨。
我在李大爷的小卖部借了只斗篷戴在应小欧的头上,送她下山。
“赶紧回宿舍吧!你已经陪我够远了!”快上山下的大路时她对我说。
“我想送你到五七干校然后再返回,因为你一个人步行我不太放心!”我说。
“呵,你真傻!”她笑了,“几年来东西山之间这条路我走了不知多少回,除了气候的变化从没有遇到过任何麻烦,哦,不对!上次雨天我滑进沟里了。但仅仅那一次,你不用担心,我保证平安回到五七干校,你明天还要上班,如果你愿意的话,星期天我再来找你。好了,回去吧!”
“那我们说定了,来!拉钩!”我几乎凑到她耳朵边说。
“呵呵,你都几岁了!还玩这个吗?”
“我认为它是一种约定嘛,希望遵守的意思。”
“好,拉钩!”
在松开她手的瞬间,我觉得再也无法控制。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脑袋,吻住了她的额头。
她两只手使劲敲打我的胸口,脸色泛红。
我的心咚咚直跳,耳朵也嗡嗡作响。仿佛眼前除了这张白希瘦弱的脸一切都不存在,内心对她的怜爱和莫名的冲动到底哪一个在真正左右着我,我不得而知。
“我不想离开你,小欧!”这句话说出来我都搞不清它出于本能还是下意识,但我还是说出了口。
她低着头没有看我,我拍拍她的肩,也没有反应。于是我把头朝下歪着去看她的脸,却发现她正在落泪。
一种难以抑制的爱怜之心使我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她没有动,头靠在我胸前,呜呜哭起来。
我承认自己也是个急性子,我犯了个错误。我自幼习惯感触温暖的双手这时候伸向她的胸脯。
随着她“啊!”地一声,我也叫起来。因为她用尽全力的牙齿咬住了我的胸脯,顿时有股钻心的疼痛。
“*,你是个*!”她叫起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一溜烟跑开之前还把我的胸部当鼓锤了一阵,我不敢制止她,因为我觉得大概是我不对,也怕她再来一口。
不过,我当时比较愚钝,同时也感到纳闷,为什么她的胸脯摸不得,而我的却可以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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