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入睡,让我切夜未眠的原因也并非酒糟鼻儿子那如雷的鼾声。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个三次起来又重新返回床上的清晨,现在想着还是那样地美好,尽管我满怀甜蜜和羞涩。
如果不是忘了系鞋带,我一秒钟也不想耽误,早已跑到了围墙外面。
“祥云!等一等!”王大嫂在我身后的嚎叫如雷贯耳。
我在果树林中止步,看到喘着粗气的女高音正朝我奔来。
“你这臭小子,定是脚底抹油了,溜这么快!”她的口气饱含责备。
“你没看见那女孩急成啥样了吗?我只是想快点让她家人得知她的情况,当然是越快越好呀!”
“我明白你的心思,瞧你看她的眼神我也猜了个十之**。不奇怪!年轻小伙嘛,像蜜蜂见了鲜花一样。”王大嫂脸上的笑容怪怪的,很不好看。“我问你,到了那什么地方你去找谁呢?”
“当然…当然是找?”我挠挠头说。
“你找谁呢,”她又笑了,“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你找得到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幸好被王大嫂叫住,不然很可能白跑一趟。
“给,拿着!到了那里照着上面的名字问!”她说着递给我一张小纸条。
我打开来看,几行漂亮的钢笔字立刻吸引住我的眼球:
“妈妈欧阳晴宛,哥哥应小阳,我在返回途中不小心滑进水沟,脚受伤严重,遇好心人相救,你们不要担心,见字如见本人。应小欧!”
我不曾歇息地一口气奔下山,马不停蹄般来到给我们后勤部运送糖果的杨师傅家,敲开了他的家门。
一位胖胖的,像是他老婆的女人告诉我说不到天黑肯定是见不到杨师傅的,因为这几天他正忙着往粮站拉粮。
通往城区的土路两旁往日沉甸甸的稻穗早已不知去向,我眼前是一块块空旷凄凉的田地,一排排低矮的、整齐有序的稻桩上面覆盖着一捆捆七零八落的稻草。斑鸠和麻雀在稻草里窜来窜去,不知疲倦地寻找那些散落的谷粒。
路上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鲁莽,我和外婆小姨来时坐在牛车上折腾了大半天才到后勤部。这样徒步行走何时才能抵达目的地呢?城区尚在遥远的前方,还要穿过它去往对面的山上。我不知道这路到底有多长,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它。
一辆载满胀鼓鼓粮食口袋的拖拉机停在路中间,驾驶员却不见踪影。走近去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躺在拖拉机下面,他的脸上有几处油污,正用一只扳手拧螺丝。
“真是倒霉,”他嘟哝着在抱怨,“一路上不知流去多少机油!”
“大叔,跟你商量个事!”我对他说。
他抬起头来,斜眼盯着我,颇具防备的神情像是遇到了需格外小心的强盗。
“大叔,你别见怪,”我说,“我就是想搭个顺风车进城,因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步行怕是来不及。”
他又仔细打量我一番,最后说:“你要小心,路上颠簸厉害,摔下去我不负责,眼睛睁大些,手也得抓牢,这可不像坐火车。”
路上我跟他说起我们后勤部和杨师傅的事,他的表情随即变得吃惊,更有些亲切。
“你们的糖果做的不错,尤其是那个米花糖,很好吃呢!”他说。
“呵呵,是吗!”
“当然,比城里商店卖的好吃多了!”他伸出大拇指说。
拖拉机虽说要快过牛车许多,却完全没有那么舒适。牛车缓慢地摇行能让我安然入眠,这个铁家伙倒好,“腾腾腾!”地前行,简直快要把我心脏从喉咙里抖出来了,胃里翻江倒海地直想呕吐。不过,想到我床上那位叫人怜悯的伤员,我觉得倒可以咬紧牙关。
城区平展宽敞的柏油路面让人感觉舒适不少,不善表露的我居然忘记了羞怯,得意地打起了口哨。
“我去城关粮站交粮,你要在哪里下?”师傅问我。
“我要去五七干校,”我回答,“但我只晓得它在对面山上,具体位置不太清楚,你知道还有多远吗,师傅?”
“如果从这里步行去对面东山的话,估计半天能到。”
“这样的话我只有等你下完粮食再送我去那里了,不然天黑我也赶不回西山的后勤部,师傅你帮忙帮到底,因为事情很紧急。”
“你说啥?”师傅快要发怒,“那怎么行呢!这几天下雨,眼看新收的谷子发霉了,再磨蹭的话就要烂掉,到时候怕是猪都不愿意吃。我们这些天加班加点地往粮站运送,是因为场地有限,而城里粮站有宽敞的晒坝,再说运去粮站一交,拿到收据便万事大吉,它烂成狗屎也与我们无关了!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明白,我心里想。但是,我觉得这个时候受伤女孩的事胜过一切,所有事情都应该为它让路。
于是我简短地向拖拉机手叙述了那位还躺在床上的女伤员的情况,他听后还是使劲摇着头,催促我赶紧下去步行。
“你不能这样,师傅!”由于着急我的声音非常之宏亮,“好吧,我这样说,如果你的女儿外出久久不归,你们全家人会一点儿不着急吗?”
“我没有女儿!我倒是想有,可我老婆肚子不争气,她只会生儿子,一个个都他妈的全是儿子!”
“这是谁的错误还需要斟酌,师傅,请不要生气,”我温和地说,“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认为这世上只有人是高于一切的,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缓一缓也无关紧要,因为有人才会有一切,比如这拖拉机,没有你驾驶它自己会走吗?不过是废铁一堆,你说呢?”
“看不出你这家伙还挺会讲道理,整得我简直无法反驳。”师傅好像是动摇了。
“看得出师傅也是个热心肠,算我求求你了,”我乘热打铁。
拖拉机手沉默一阵,撅起嘴巴一脸地不高兴。
“好好,我送你去五七干校,”师傅终于投降,“你这烂龙,我真是遇得到你!可能是今天起床太早,沾了夜晚尚未退尽的邪气!”
师傅开着拖拉机从粮站大门出来,我满怀欣喜地打着“哈哈”上了车,顺手递给他一盒刚刚在外面买好的香烟。
他把拖拉机开到路旁不碍事的地方停下,拆开烟盒取出一支点燃,又递给我一支。
“谢谢你的香烟!”他吐着烟说,“我忘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得答应我才能送你去那山边的什么地方,我觉得先说清楚是对的。”
“哦,是东山的五七干校。你说,什么事情?”
“就是牛马拉车也要给它们喂些粮草,我这拖拉机跑得快是要消耗柴油的!也就是说,来回一路的油钱得由你出。我家也在西山,至于机器磨损就算了。”
“好好!”我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需要多少你尽管开口!”
他说了钱的数字,大概我半个月的工资。
“没问题!”我说,“不过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钱,回到西山自然不会少一分的,请你相信,我从不说假话,对一切欺骗行为深恶痛绝,相信我。”
师傅以怀疑的眼光盯着我好一阵子,最后他摇着头,一肚子委屈地说;“你们那后勤部离我家也不太远,我和你说的杨师傅也交情不浅。好!我不说一句假话,今天早晨我确实起床过早,诸事不顺,营运一趟还得赊账!”
拖拉机头上冒着青烟,一路欢快地穿过东郊一块块只剩下稻桩的空旷的田野,一些农夫聚集在田埂上几株稀稀拉拉的树下,把妇女传递过来的稻草把儿扎在树上,筑成草垛。成群的麻雀在田里觅食,驶过的拖拉机惊得它们振翅起飞,去到空中盘旋。
到了东山脚下,向人打听到五七干校的位置,我们便绕过寺庙前的盘山公路,又拐了几圈才在一排围墙的大门边停下。
我跳下车,回望被雾气笼罩得看不清楚的西山。俯视东西山之间这片广阔的田地和静卧在它中间的城市,感觉凭两只脚来完成这段距离对我来说应该非常困难,看来今天倒霉的还真是拖拉机手,是他帮忙完成了这段路程。
“这里就是五七干校吗?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个骗子!”师傅转过脸审视着我说。
“你说什么?可别乱说哈,我不是那种人!”
“要去她家通知她受伤的消息,你说过没有?”
“没错!我是这样说的,而且女孩亲口告诉我她家就在五七干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