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乡下少年
由于我们不断地努力,半年以后,一支便于携带的短形火药枪从我们手中诞生,我们认为就像那些所谓伟大的科学实验一样,外行看似神秘莫测,其实那是别人勤奋的结果。刚开始我们都觉得要亲手制作出一支真正的、可以发射的枪来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我们牢记老头的吩咐,谨小慎微地跑到距城很远的郊外山边僻静之处开始头一次实验。现在,我们完全相信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因为这支枪的处女秀如此完美,装上火药和铁粒后,它击碎了指姆粗的树梢,让林中鸟儿在瞬间奋力跃起,扑扑呼啸着掠过树冠,振翅飞向蔚蓝的天空。
几个家伙欢腾跳跃之时,刘明亮嘴巴凑到我耳朵边悄悄地告诉我说,他发现了敌情,我们的实验可能泄露,因为有人正躲在不远的灌木丛中偷看。
被我们抓住的是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他穿一件很皱的天蓝色衬衣,怎么看也不像是他的衣服,这件大得龙袍一样的衣服完全是女性样式,我小姨的衣服都是这个样式,她告诉我,男衬衣一般不会做成大翻领,我还发现这家伙下面那条黑色长裤也同样不是他的,因为男孩子裤子前面的正裆处都有钉纽扣的开口,是为了方便男孩子们小便,而这家伙的黑色裤子中间看不到任何开口,我撩开他衬衣的下摆,看到他裤子的右腰上竖着三颗扣子,与我想象一致,它根本就是一条女孩的裤子,不,确切说是女人的裤子,女孩的怎么可能如此宽大,因为裤子在他的脚边挽起来好几转。尽管这样,他的裤脚还是像扫帚一样与地接触,粘满了深黄色的泥土。
“喂!朋友,我可不是什么流浪汉,我的家就在附近,”男孩一脸正经地向我们说,“你们轻一点,反起手我感觉又痛又不适应,这样像是对待犯人,而我根本就不是。”
“少来哈!谁是你的朋友,”刘明亮对少年吼道,“再说我们也不愿意和一个一身到底都穿女人衣服的家伙做朋友,不光是身上,连你头发里都沾满了枯草,真是一点儿不比流浪汉差劲!”
“我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下午放牛时在草地上睡一觉,”少年满怀自卑地解释,“只是刚刚被你们的枪声吓醒了而已。”
“你敢说不是偷偷躲在那里监视我们,然后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刘明亮盯着他眼睛问。
少年不住地摇头,急的摊开双手,一副想立刻把心掏出来给我们看的表情。
“不过,你额头上又没有刻上好人两个字,我不太相信你不是来害我们的!”不大言语的小林说。
“我可以马上带你们去我家,瞧!就在这小河对面的竹林后面,靠山边那儿。”少年手指着不远处对我们说,“我父亲说,撒谎的人连猪都不如,我从来不撒谎,每一句都是真话,如果我不诚实,母亲知道了就会伤心落泪!如果我犯了事,情愿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愿意母亲有丝毫的悲伤!因为很多时候我总是觉得她是那样地无助。”
这家伙的话像一块石头扔进我心灵的水面,它立刻泛起一阵涟漪!
母亲在我两岁那年就离开人世,有关她的一切在我不长的记忆里是那样地模糊,我稍微懂事之际,便发现与其他小伙伴之间存在的差异,那就是,他们时刻总有母亲的陪伴,而我身边只有年迈的外婆,虽然母亲的妹妹,我的小姨对我视如己出,偏爱有加。但比起真正拥有母亲我感觉还是逊色不少。知道这一生永远不可再见母亲的时候,好长一段日子我都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和任何人搭讪,我想,我一生都难以弃去那种忧郁,因为除了家里相框中那唯一一张发黄的照片之外,我最亲爱的母亲再也不会出现在我无限期盼的视野里。所以,心底那永不消逝的忧伤将由我带进我未来的坟墓。
刘明亮几个悄悄商量着将少年绑在树上,给他嘴里塞满东西之后离开这儿,免得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们的念头立刻招致我的反对,因为不知为什么,尽管他穿着令人发笑,但我始终觉得眼前这位少年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于是我对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陈玉!”少年挣脱开被他们抓住的双臂,边说边一脸和谐地朝我奔来。
“好,陈玉,”我说,“你说你就住在附近,我想,你们家一定是城郊的农户,既然要做朋友,那我们之间就得敞开心扉,无话不谈,我们几个都是城里一条小街上的兄弟,除了去学校上课,我们对任何事情都很感兴趣,因为我们觉得四十五分钟一节课的时间比一年还要漫长。现在,我想知道你的情况,因为我完全相信你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谎言,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当然!”他差不多高兴得叫了起来,“说,要知道什么?”
“首先是你以及你家的一些事情,就从你的着装说起吧,”我说,“你瞧,我们几个都认为你身上的衣服颜色和样式对于你都极不合适,因为我宁愿光着屁股也绝不穿女人的衣服。”
话音刚落,我的几个伙伴立刻发出一阵奇怪的尖笑,刘明亮翻起眼皮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我都穿母亲的衣服,因为父亲的个头大,他的衣服我穿起更不好看。”他说,脸上没有丝毫害羞的神情,“父亲说等家里的债还清了就带我去城里裁缝铺,让师傅给我做一套漂亮的新装。”
“什么债?”
“母亲以前在学校工作时欠下的,当然,那都是为了我,”他说着眼里好像有些湿润,“我上小学的某一天因为感冒烧成了肺炎,医生检查时就责怪我的父母没有将我尽快送去医院。那时我患病的程度已经到了非常可怕的境地,还升级为脑膜炎,可以说随时有死神威胁我的生命。我在医院吃药、打针、输液,在那里整整受了一个月的煎熬,等我恢复正常时,母亲开始在学校接受批斗,长时间地胸前挂着一个写有贪污犯的牌子,没完没了地交代和受审。母亲是学校的教师兼会计,她挪用了一笔公款,为了治好我的病,那些钱全部交给了医院。”
“哦,”我说,“是这样啊!”
“母亲被批斗过后,学校要她立刻还清挪用的公款,不然就要被开除,”陈玉继续说,“无奈之下,母亲去了省城,向那里我的外公外婆借,却没有借到一分钱,最后母亲就回家,除了不能去学校工作,还得慢慢还清公款!”
“这么说你母亲家在省城?”
“母亲是来自省城的知青,”陈玉说,“知青你们大概不懂,据说是把城里的高中生弄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让他们参加艰苦的劳动,养成吃苦耐劳的品性,以便将来更好地服务于我们的国家。也只有我们乡下可以看到他们,你们城里人没见过。”
“放屁!你敢说我们不知道知青?”刘明亮接上说,“我几个已经不知去向的姐姐都当过知青,我还记得当时姐姐死活也不愿意去,因为要去的地方非常遥远,她担心一去之后再也见不到我们。”
刘明亮说的没错,他最后一个姐姐若不是晚一年中学毕业,肯定也去了农村,因为必须要响应上面的号召。不过我外婆说那号召也不一定完全正确,说它狗屁不通才最为恰当。把正需要学习的年轻人押到乡下,让他们挥着锄头挖地,跟农夫学习播种收割,努力练好基本功,将来回城,几年的劳动使他们早已经忘记那些曾经学过的文化知识,唯一可行的就是把城里柏油路面挖烂,好种粮食。
虽然外婆的言论当时差点被上面的人抓去强制劳动,如今想起来它也不无道理。我知道的情况是,在日后陆续返城的知青当中,不乏盗贼、抢劫犯、未婚先孕者以及成为乡下媳妇和患重度精神抑郁症,还有正在通往精神病院途中的一些青年。
“可是,天下还有不管女儿的父母吗?”我问陈玉。
他沉默一阵,抬头望着黄昏灰色天空中时隐时现的几颗星星,脸上出现万般无奈、欲哭又止的让人无法忍受的神情。
“作为知青的母亲在受到坏人暴力侵犯时,当时还年轻的父亲挺身而出,及时相救。否则母亲会加入那些受辱又无处申诉的女青年行列,最终以扑河跳堰或口服农药了却她们短暂的一生!”陈玉眼里有了泪水,“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也没有什么结婚仪式,再后来就有了我。得知女儿结婚,在省城的外公外婆立刻赶到我们乡下,给他们女儿的最后通牒就是必须马上断了与我父亲的关系,那时候我已经在母亲肚子里孕育两个月了,无论母亲怎样解释,我的外公外婆完全油盐不进。如此威胁之下,母亲最终选择留在父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