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叔牙所言不错,可绿姬不能告知众人的,哪里仅仅是齐国新君是谁,更有公子纠的命数。五煞已解,仍有一煞,威胁着公子纠的性命。
对纠的情愫较从前有天翻地覆的变化,绿姬的心虽一直在逃避,可身体的反应却不会撒谎。从前若听说纠有一分一毫的危险,绿姬只怕要心急如焚,泪如雨下。如今,隔了这么多人和事之后,对他的感情从爱慕付出心甘情愿,已转化为一种对他命数的怜悯和责任,以及对他二人爱而不能的心痛和惋惜。
可此次的事到底是因她而起,绿姬本是不服自己总被管鲍这两个老狐狸算计,想借机捉弄管仲一下,熟料却弄巧成拙害了公子纠,她此时又怎能袖手旁观。
绿姬未想清楚对策,只听一旁公子小白满是妒意的声音传来:“我真不明白,你明知道他做过那么多伤你的事,却仍对他念念不忘。你惦记着他生病卧榻,可我都摔成这样了,你有想过我吗?
小白怒火中烧,握绿姬手腕的手不由加了力道,疼得绿姬直打抖,绿姬挣扎着欲挣脱小白的束缚,却未能如意。绿姬怒道:“他千不好万不好,可他从未像你这样,见天管着我,像坐牢一样!”
原本只是一句赌气的话,于公子小白而言,却像是他所做的一切都被绿姬这一席话否定了一般。小白身子一震,面色一沉,一身肃杀之气陡然而生,一把甩开了绿姬的手。
小白这副样子绿姬觉得似曾相识,想来正是那一日在曲阜城外,绿姬说话激怒了小白,小白强吻她之前,也是这副吓人的架势。绿姬忙倒退两步,躲到鲍叔牙身后,心想有鲍叔牙在,小白应该不敢那样造次。
小白并没有上前的意思,星眸寒冰,冷道:“我哪一次不是为着你的安危,却在你心中,成了夺你自由的小人。既如此,我就坏人做到底,你敢踏出这院子半步试试。”
一席话掷地有声,语罢,小白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回了自己房间。
鲍叔牙苦口婆心对绿姬道:“姑娘,公子话虽不中听,却着实是为了姑娘的安危着想啊。姑娘是聪明人,只要稍稍用心分析一下情势,就该知道眼下该如何去做,老臣先告退。”
鲍叔牙徐徐退下,只余下绿姬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进退维谷。
记得小时候,绿姬的哥哥葵曾问爷爷,作为大卜,知晓他人的命运,却不能告知他,只能眼睁睁看其或误入歧途,或身死国灭,或为情所困,不是很痛苦吗?爷爷笑答道,这世间从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身为大卜,能掐算千秋万世,自然也要背负常人不能忍受的苦楚,即便知晓自己亲人爱人的命运,也只能眼睁睁地旁观,而不能给予丝毫帮助。
绿姬抬起眼,看到树上的叶子在西风的吹打下,已微微泛黄了。爷爷的话句句有理,可她既然知晓公子纠命数不济,又知道为他改命之法,怎能做到袖手旁观。小白的房间房门虚掩,绿姬怔怔地看着斑斑驳驳原木制成的房门,无力感陡然而生。
鲍叔牙原本想借用晚饭的时候,让那二人言归于好,结果这两人倒是心有灵犀,一个推说坠马受伤需要休养,一个借口心神不愉一点不饿,都没出来用晚饭。鲍叔牙觑着案几上满满的菜肴,只有叹气的份。不是冤家不聚头,到底是不错的,只是苦了他这作师父的,常常要做和事老,鲍叔牙揉了揉太阳穴,甚为头疼。
晚饭后,鲍叔牙推门进了公子小白的房间,见小白正靠在榻上看书,走上前去。
小白见鲍叔牙进来,也不起身,招呼道:“师父来了,随便坐吧。”
鲍叔牙盘坐在了榻旁的软垫上,含笑问道:“公子在看什么书?
小白答道:“太公《六韬》。”
鲍叔牙点了点头,思忖着开口:“公子若是心中烦闷,不看也罢。”
小白听了这话,睨了鲍叔牙一眼,将手中的竹卷递了过去:“师父随便问问吧。”
鲍叔牙接过竹简,随便挑了一行,念道:“万民富乐……”
小白接道:“万民富乐而无饥寒之色,其君如日月,亲其君如父母”。
鲍叔牙将竹卷往后卷了几下,又随便找了一处:“陈其政教。”
小白答道:“陈其政教,顺其民俗;群曲化直,百姓戴变于形;万国不通,各乐其所;人爱其上,命之曰大定。”
鲍叔牙笑着放下竹卷:“公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为师深感欣慰。眼见公子未被下午之事搅乱心神,为师更是十分佩服啊。”
小白一叹:“怎可能未被搅乱,我心里乱的很,看书还能避一避,若是不看书,满脑子皆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鲍叔牙拍了拍小白的肩,安抚道:“公子,你最善骑射,应该知道,幼马难驯,若不用技巧,只怕三五年都驯不成。须得供其粮草,给其自由,时常让它独自驰骋,又为它遮风挡雨,待它满心欢愉心甘情愿待在你身边后,再图谋其他。为师早跟你说过,绿姬姑娘十分倔强,不可总束缚着她,恐令她心生反感呐。”
小白垂着头,摊开双手,只见马缰的勒痕在油灯照耀下隐隐发黑,竟有些像绿姬的通天脉。心头一痛,小白握紧了手,对鲍叔牙的话不置可否。
鲍叔牙将小白这些小动作悉数收入眼底,继续说道:“公子,多给绿姬姑娘些选择,等她了解了公子的好,终会有一日心甘情愿留在公子身侧的。”
夜深了,绿姬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清泓一般的眸子瞪着屋顶的椽,绿姬思索着如何帮公子纠走出死局,可公子小白今日坠马时满面伤痕的样子不时出现在绿姬脑中,严重干扰着她的思绪。
绿姬坐起了身子,将积翠色的长袍披在月白色的流纱睡裙外,从青铜壶中倒了满满一杯温水,一饮而尽。
已过秋分,奈何夏日的余温迟迟不肯退场,房中十分憋闷,绿姬站起身,慢慢向屋外走去。
记挂着“流如云”的伤情,绿姬乘着月色走到马棚处,想看看它现在怎么样了。
著山包扎的手法甚好,流如云早已止了血,此时正闭目在棚中休息。一旁的小白马正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守在“流如云”身侧,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它十分警觉,看到是绿姬后,轻快地晃了晃头,以示友好。
绿姬心头漾起几丝柔软,微微一笑,转身欲回房间。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男声:“你怎么在这。”
这深更半夜,只有皓月余晖照耀,冷不丁在人身后发声,着实很吓人。绿姬身子一僵,手一滑,身上披着的长袍陡然落在了地上。
绿姬转过身,小白已将她的长袍捡了起来,双手环过她的身子,将长袍披在了她瘦弱的肩头:“怎么穿这么少,不怕着凉。”
像是从未有过争执,像是从未有过分歧,小白依然待她如初,可绿姬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垂头轻道:“多谢。”
两人就这样对站着,沉默了片刻,小白问道:“你想回鲁国吗?”
绿姬依然不敢直视小白,微微点了点头。
小白苦涩一笑,说道:“也是,你自己闯的祸,若是不回去看看,只怕不会安心,你且去吧。明日我便教你如何御马转弯,还有一些旁的技巧,学会了,你便回去找纠吧。”
绿姬抬起眼,眸中满是难以置信。小白不理会绿姬的不解,继续说道:“不过我可是个严师,若有得罪,你可别哭。”
绿姬回道:“既是我自己选的路,无论多苦,都会走完的。”
听了这话,小白没再说什么,起身回了房间。绿姬独立于树影之下,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不知从何处飘来,朦胧婉转的如公子小白的心思,当真是看不见也摸不着。
其后三日,小白都尽心教绿姬骑马,还传授了自己独门御马之术,没有一丝保留。
可小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笑也不说话,严厉得真像个师父。看到他这样子,绿姬总觉得眼前教自己骑马的不是公子小白而是管仲。
第三日傍晚,绿姬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房间,才坐到榻旁,倒了杯温水欲饮,公子小白推门走了进来,将一身粗麻男装递给了绿姬。
脸上像凝着千年的霜,小白道:“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出城,为你安全着想,还是换上男装为好。”
无数次期盼能早日回曲阜城找公子纠,可事到临头,绿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只觉得莒城和曲阜这两地间数百里的路途,像是永远走不尽似的。
小白看绿姬发愣,也沉默了一瞬:“路途辛苦,此次全要靠你自己了,早点休息。”
语罢,小白转身走出了房间,绿姬抬起眼,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她视线中良久。到底是秋日了,傍晚风起,绿姬只觉得足底钻心的冷意袭来,指尖一片苍凉。
清晨,两匹马一前一后慢慢行走在莒城外林间的小路上。黄叶从头顶上胡旋而落,伴着凛冽西风,平添了几分伤感。
绿姬看着前方骑着小白马的公子小白,只见他的身影与寂寥的秋景融为一体,满身的萧瑟比秋意更浓,鼻头莫名一酸。
小白勒马,将包袱递给一旁才赶上来的绿姬:“这里是几件衣服和一些银钱,你自己一路珍重。”
绿姬接过包袱,犹豫再三,对小白道:“我要去曲阜,并非是因为一己私情而去质问公子纠,我有我不得不去的苦衷。”
小白半眯着眼,盯着前方,说道:“你和我一样,执拗又倔强,凡事无论自己能否一力承担,都爱强出头。可你想想,若是有些事,你不在却能减少纷争,置身事外岂不更好?”
绿姬怔怔地看着小白,轻道:“其实我想说,我并不是为着公子纠才回去的。但这件事到底因我而起,我又怎能冷眼看着他们被赶出鲁国宫。”
听了绿姬这席话,小白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十分苦涩,竟比哭还不如:“世上竟然有比我更倔强之人。也罢,既然你对我无意,我也不再强求。只是我也要脸,我这里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既然你今日要走,我也不强留,今ri你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我们就此别过。”
执鞭的手微微颤抖,小白咬咬牙,心一横,打马向莒城方向急驶而去。
绿姬看着公子小白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面前是莒城,背后是通往曲阜的漫漫长路,绿姬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满心迷茫,不知前方到底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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