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没有丝毫介怀,问道:“姑娘是哪里人?这么小的年纪,怎么成了乞丐?”
绿姬并不想欺骗纠,只是确实不能说实话:“我要去莒国寻我一个亲戚,路上被人扒了钱袋子,只能要饭了……”
纠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然:“如今兵荒马乱,莫说丢钱,丢命都很常见。罢了,我手下不慎伤你,你就安心在我这里养伤,等伤愈后,我着人送你去莒国。”
绿姬听说自己能够留下探听情况,非常开心,刚才还木呆呆的小脸一下子有了神采:“多谢公子。”
纠看到她不施粉黛又十分稚嫩的小脸上,挂着那样一抹极其动人的笑,一时呆住了。良久,才回道:“还是叫我纠吧”。
安心在这里将养了几日,绿姬觉得,做纠的病人,或者客人,简直太痛苦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手下伤了自己,他心怀愧疚,纠每日命人送些党参鸡汤,大补药汤,还有一大堆味道怪异的阿胶,吃得绿姬直想吐。估计离家三月来亏欠的所有营养,都在这几天之内补齐了。
腿脚不方便,下不了床,绿姬只能终日窝在榻上,在身边伺候她的就是那个懒丫头。只是这懒丫头未免太懒,连话都懒得说,问七八句,最多答上一句,还只有寥寥数字。
唯一的盼头就是纠来看她,虽然每次都是问问伤势,问问饮食睡眠,但是跟他说话就是不会厌倦。
是日,才用了中饭,绿姬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纠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拐。腿脚受伤后,鲁国宫中的医生曾建议绿姬用拐,说是可以帮助恢复,只是绿姬很排斥。
如今纠拿来这一副,竟让她有些爱不释手了:红木原料雕着生动的桃花花纹,枝藤蔓延,细腻精美。最上面的圆形手把,是两只圆肚子的胖黄鹂,可爱又俏皮,栩栩如生,不像个拐棍,倒像是艺术品了。绿姬脸上浮现出痴痴的笑容,真的太喜欢了!
“公子,你在哪里寻到这样的稀罕物,太好看了”,这种美物,连周王宫都没有吧。
纠微微一笑,有些神秘:“来,试一试。”
纠扶着绿姬缓缓站起来,架上拐,还没踏出一步,那日深目美髯的中年男子踏入了房中,绿姬已经知道他是小白的师父,齐国的上大夫管仲。但看到他,还是很惊惶,吓得想躲到纠的背后,险些摔倒。纠赶忙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了,两人都有些脸红,各自撇过脸去,不说话。
纠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管仲:“师父怎么来了?可是来找我?”
管仲黑着面,不看纠,倒是盯着他身后的绿姬。绿姬知道他看自己,反倒坦然,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管仲终于收敛目光:“公子,如今虽然不在齐国,可你也不能终日无所事事,雕木头这种粗活,是该你做的吗?”
纠微微一笑:“是了,可如今也没什么顶要紧的事做,雕点东西,算是磨磨性子吧。”
管仲有些无奈,但碍于绿姬在场,不好太说什么:“罢了,公子回书房吧,臣有事商量。”
“师父先去吧,我随后就到”,纠没有要走的意思,背过身去继续帮绿姬调适着拐杖。
绿姬看着管仲吹胡子瞪眼睛生气又无奈的样子,觉得很想笑,但还是尽力忍住了。
绿姬近距离看着纠的脸,有些惊叹造物主的能力: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完美的人。他此时正垂着睫毛,摆弄那副拐,惊为天人呐。都说姜太公是神人,圣人,如今看来到底是有根据的,不然他的后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
纠抬起眼,对上绿姬直勾勾的双眸,有些不解。绿姬讪讪的,赶忙找话说:“对了,那日你弹的曲子是什么?我昏迷前听了几声,很是好听呢。”
纠淡然一笑:“随我来。”
纠扶着绿姬,她咬着牙拄着拐,一步步随着纠走向后院。纠的手保护性的缠绕在她身后,在她东倒西歪时,轻轻扶一把,有点痒痒的,搞得绿姬一阵阵脸红心跳。
后院是那天所见到的桃花林。桃花开得极好,颜色浓重得像是泼尽了满满一缸的朱砂,林子正中摆着一张案子,上面放置着纠的十弦海宝琴,通身虽是木质,下底却是贝壳铸成,因而琴音如昆山玉碎一般,实在炫目又动听。
纠扶着绿姬缓缓坐在软席上,自己也坐下。两人坐同一张席子,身子紧挨着,绿姬有些不自在,纠却一脸淡然,开始抚琴。
柔嫩的粉色花瓣随着琴声起舞,嫁与春风,最终轻轻落在他们的衣衫上,鬓发间,琴弦上。而纠依旧弹着哀婉缠绵的曲子,丝毫不在意。
绿姬听得痴了,心里却有些疼,他虽贵为一国公子,到底还是经历了那样多,琴声才会如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随着最后一声拨弦,纠扬起修长的手指,弦上的桃花瓣也随着音阶再次飞舞于九天之上,随后缓缓落入泥淖中。
纠见绿姬蹙着眉,轻笑道:“怎么?弹得不好?”
“不不不”,绿姬赶忙摇头摆手,不是不好,是太好,仿佛能看到他一次次绝望又伤心的画面,她实在不忍直视,“我来给你弹一曲吧”。
纠眼神中闪出一道奇异的光芒:“你会弹琴?”
绿姬点点头,纤纤十指弹了一段大周欢庆时候的喜乐。爷爷曾说喜乐不属于上上雅音,但她就是喜欢,因为能让人感到快乐。
果然曲罢,纠笑了,眼中的寒意减了一半,朗月入怀一般的笑容,感染着绿姬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林间回荡着朗朗琴声和银铃似的笑声,那快乐是如此纯粹的快乐,虽然背后隐匿着**蚀骨,和万劫不复。
与绿姬房间相隔长长走廊的,是纠的书房。屋内陈设不多,但雕花案几上放着的几大摞的竹简格外醒目。看得出主人是个勤奋好学之人,很多册书都已韦编三绝。
管仲正坐在案几前,翻着竹简,显得心不在焉。纠刚送绿姬回房,推门进来时,嘴角还挂着一抹淡笑,眼眸低垂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管仲看到纠回来,立马起身迎了上去:“公子”。
纠走过来,捡了个小席坐下,姿态随性又潇洒。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席,示意管仲也坐。
管仲坐在纠的身边,看他神情愉悦,如沐春风,有些不忍心,思忖着开口道:“公子,绿姬姑娘的来历,着实有些可疑。”
纠正拿着一旁筵席上的青铜壶沏茶,听到管仲如此说,挑了一下剑眉:“师父为何这么说“
“你只说,她这种姿色的女子,可是世间常见?”管仲不知纠是不是在装傻,深邃的目光中闪出两道灵光。
绿姬的笑颜浮现眼前,纠自然知道管仲的意思,答道:“确实不常见,只是……”
“好”,管仲生生打断了纠的话,“似这等绝色女子,为什么偏偏就到公子你的身边?”
公子纠浅然一笑:“师父多虑了,绿姬姑娘被你们捉来,又受了伤,眼下不过是养伤罢了,何必想得那么严重。”
“不说相貌,但说这琴,普通人家的女儿,会弹琴吗?公子既然知道其中有诈,为何不提防些”,管仲有些愤然,纠自小就跟着他,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如今怎么学得九曲心肠,避重就轻。
公子纠皱皱眉头,神色微冷,眸中寒光四射:“师父不是在调查她吗?一切等调查清楚再说吧。”语罢继续摆弄着青铜壶,淡漠的神色里多了几分疏离。
管仲知道他不高兴了,纠自小就能隐忍,即便不高兴,也不会发怒,只是周身散发出不同平时的肃杀气息。
他们是师徒,是好友,是亲人,到底也是君臣。管仲知道他应当学会闭嘴,以保留纠的尊严。但他是他师,一日是他师,就不能袖手旁观。
“她弹的是周乐,你并非不知”,管仲语气尽量平缓。
“是,是周朝的喜乐”,纠素日淡泊如冰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一丝无所畏惧的神色。
“她手掌心那条红脉,自己说是胎记的,你可看到了?”
纠原本摆弄着杯子,现下倒是重重地放下,坐正了直勾勾看着管仲:“是通天脉,她是王室大卜一族的后人。”
现下倒是管仲有几分惊愕了,原来纠都知道,那为什么不谨慎着些,与她保持距离。
纠看出了管仲的意思:“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如果她是周王室派来的细作呢?”管仲没想到纠陷得如此深,有些意外。
“大卜一脉一向独善其身,她不会的”,纠心里虽然也不肯定,但还是愿意去相信绿姬。
管仲思忖了片刻,很是不快,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就起身离开了。
春天的天气总是怪怪的,刚才还月明星稀,这会儿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纠站在门口,看着回廊尽头绿姬的房间,蹙着眉,眼底暗潮涌动,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