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还能骗你？我是过来人，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情，有经验。”

燕子笑了，又一次眯起眼睛，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放下手里的杯子，偎在我身后，开始研究我在看什么书。由于她靠的很近，我分明感觉到一个温婉柔软的东西碰着了我的背。我像触电一样，感觉特别舒服。

我将手里的罗兰散文集给她看，她把名字读了出来：“《罗兰文集》。好看么？”

她显然没有读过这本书，甚至可能连罗兰是谁都不知道。

我说：“好看！文字优美，意境深远，值得一读。”

“您看到哪里了？”此刻的已经恢复了常态，像个小孩子把头凑过来，盯着我手里的书。

我翻到《秋院》，递给她，她接过来开始低声念起来，像中学生念课本。

虽说我们这里是中等技术专业学校，可是招的都是初中生，他们的文化水平比高中生还差，他们的社会经验与处事能力也不见得比高中生好。但是，因为他们几年后就面临着走向社会，所以他们必须在这短短的三年时光里完成蜕变，有学生变成社会人员。

大多数学生从进校开始，就有意识的将自己当大人看待，像成年人一样思考，像成年人一样去应酬和生活。有的男生开始交结社会上各类朋友，他们甚至去抽烟、来麻将和拉关系。女生则忙着打扮自己、推销自己，谈对象、购物与参加文化娱乐活动，为将来步入社会创造条件。

也有一些同学，依然保持着中学生时期的纯真和质朴，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心无旁骛，按部就班的完成自己的学业。

燕子就是这样的女孩。

我教燕子他们的教育学，第一天上课我就发现她的与众不同。她非常专注，无论你讲什么知识，她都会认真去听，该思考就思考，该记录就记录，一丝不苟。

在幼师，许多的学生上理论课都在应付。他们在课堂上主要在听老师说各章节的主要内容和重点、难点，以便复习的时候心里有目标。至于考试，反正是六十分万岁，平时操点心，再耍点小聪明就蒙混过去了。如果实在过不了关，往往是找到课任老师，男孩子给买盒烟送点礼，女孩子给说点好话，大不了在没人的时候拉住老师的手撒撒娇，基本搞定。

所以，幼师的女孩子有大把的时间去唱歌、跳舞和交朋友。

但是，燕子不干。她平时除了忙于学习和社团活动，其他时间好像都是跟着老师干杂活。比如张罗个活动、贴个告示、统计一些资料等。

燕子还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漂亮。燕子的漂亮不是华丽和妩媚，也不是妖艳，是一种甜甜的清纯。她的一双明亮的眸子象清澈的溪水，她灿烂的笑容像明媚的阳光，她的身姿流线优美却又不过于性感，她的穿着清新、朴素而又不失典雅。

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有惊喜的眼光打量她。看到她，我的心里就充满阳光，充满诗意。

有时候我也想，燕子这样的女孩子何以吸引了我的目光？经过深思熟虑，我给自己的结论是：我的心里也有一些清纯没有失去。其实，我已经是奔三近而立之年的人了，应该没有了少年春天般花团锦簇的狂想，多些青年人夏天般的狂热和中年人秋日一样的明亮与深邃。可是，我发现自己体内跳跃着的还是一颗童稚的心。一缕纯真，一份浪漫，盘踞在心灵的深处，迟迟不愿意撤离。

心理学上有一句话叫“拒绝成熟”，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我是有意无意拒绝生理意义和生活意义上的某些“成熟”。因为我本善良，生活在这个充满虚伪、尔虞我诈的社会里，总想为自己留下一片心灵的净土，不让市侩和世俗玷污了自己高贵的灵魂。

我怀揣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闯荡世界，结果，我一踏入社会，就惊讶发现，找不到知己，找不到朋友，所有的曾经纯洁的人现在都披上厚重的外衣，瞬间成了契诃夫笔下的变色龙。

我曾经伤心，我曾经失望，曾经痛不欲生。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清水衙门来安生立命。在这里，我从燕子身上我终于找到了久违的真诚，也找到了心灵的安慰。我相信自己选择当老师是走对路了。

燕子带给我惊喜不断。她常常用无邪的目光看我，用小孩子的语调与我谈论泰戈尔的诗集、朱自清的散文，有时候也与我谈论人生、理想什么的。这都是我自己上学时经历过的，想不到从她身上又看到了历史的再现。

从那时起，我就认准了燕子就彻头彻尾是我的学生了。

现在的学生谁有心情读纯文学的作品？谁愿意在烟波浩渺里寻找诗情画意？燕子能。

现在的年轻人，一心只想着挣钱或者出名。谁有功夫安下心来去仔细读史、慢慢品诗？燕子能。

燕子对美好人生充满了憧憬，对生活的见解富有别的女孩子所没有的清新与灵气。

此时，燕子已经将一段文字读完了。

她说，《秋院》给人们展示了一幅很美的图画，揭示了一个很深沉的秋的主题。”

我问他，你能用自己的语言把这个主图揭示出来么？她说，不行，找不到切入点。

我说，我总结了几句话，你听着，看看是不是你想说的那个意思：

千枝秋枫红，

一院幽情掩。

寂寥重门隔，

白日闲云断。

我话未完，燕子即拍手道：“是这个意思。叶老师，你真伟大，出口成诗呀！”

我笑了，小小的虚荣心又得到了满足。

你看，与燕子交流就这样让人愉快！

心理学上说，人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得到别人的欣赏。许多人成了好朋友，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惺惺相惜。有些人成了知己，不为别的，也是彼此互相欣赏。所以，人性丛林里有一条法则，就是“学会倾听”。

听，是一种艺术，也是涵养所在。学会倾听才能打开每个人近乎关闭的心门。

可惜现实生活中许多人不会倾听，不会平心静气地听别人把话说完，不会细心聆听自然界中的每一种声音，不会听好友慢慢拉完一曲小提琴，不会随着五指地跳动沉醉在钢琴声中。生活中他们总是一个"演讲者"。他们长篇大论，他们滔滔不绝，他们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不惜与别人争论起冲突，结果他们也成了大家的“敌人”。我曾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现在，从燕子那里我得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我对燕子的喜爱与日俱增。

这时，燕子又重新审视了一遍那篇文章，说：“叶老师，在你的笔下，这个主题似乎又沉重了一些。

“是么？”我说：“这里面也可能掺杂了我个人的心情吧！”

“怎么啦？你心情不好么？叶老师！”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我们平时都感觉你挺潇洒的，难道你也有烦心事，心情受压抑？”

我说：“还不是因为你们要成立文学社的事情，让憋我一肚子火？”

“奥！对啦，我们这事儿您问的怎么样了？”一句话提醒了燕子，她放下书一本正经地问我。

提起这件事儿我心里就来气。

原本是二年级几个爱好文学的学生自发组织起来，想成立一个校园文学社，让我当指导老师。我一想，这不是什么坏事，就点头同意了。可是，文学社需要活动地址和少量经费。我找科里的“秃顶”主任去申请，主任问我成立文学社对科里有什么好处，比如经济效益什么的。我说，组织文学社可以活跃校园生活，可以培养文学人才，可以发展学生素质，可以引导学生……道理说了一大堆，人家总是摸着头顶上光光的“跑马场”“嗯嗯嗯”的打官腔，说“研究研究”。

有几位要好的老师告诉我，“秃顶”是从商业合作社调过来的，眼里只有钱，那管什么社会效益。

无奈，我只好到学校找曹书记。谁想，这个曹书记是个草包，也不懂什么文学社的重要性，他他客客气气把我让到座位上以后，自己四平八稳的坐在沙发上，一边眯着眼睛抽烟，一边装着一副倾听群众之声的样子，“嗯嗯啊啊”点着头，问些不痛不痒的话，就是不点头拍板。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工于心计”、“圆滑老练”的官油子。

辛亏一位主抓教学工作的副校长有事过来，听了我饿陈述后，惊讶的说:“这样的事儿怎么会不支持？现在那个学校没有文学社？连中学都有了。”书记大人才像从梦中走出来一样，直起身板，清了清嗓子说：“副校长说得对，这是好事！我们要支持的么！学校领导班子是团结奋进，开拓创新的么！对老师和同学的业余文化生活都是很关心的么！这样吧，具体事情，找一找你们的科主任，让他解决。我们也不好包办的么！”

球又被踢了过来。我硬着头皮再次找到了“秃顶”主任。

这次他没有难为我，说：”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办了!既然学校同意，科里自然能支持。房子我让人给你们找一间，至于经费么？我这里很困难的，学校也没有说给解决……我看你们就自己解决吧！”

我心里说：“还不是你们一顿饭钱的问题？”

早听臭屁说，“秃顶”是外单位卸包袱卸过来的，根本不等业务，今天看来一点不假。怪不得留不住王心刚那样的人才，只能让刘旭这样的胸无点墨、只懂得溜须怕吗的人青云直上。

王心刚笔名石诗岳，是我的同乡，名牌大学毕业，才华横溢，业务能力很强。他特别对学校的教育改革富有热情，有关论文多次在全国知名刊物上发表。但是，由于他的观点触及到了个别人的痛楚，在学校里一直得不到重视，连团委书记的职务也被刘旭给抢去了。他心灰意冷，考上了留学生去了国外。

这些事情燕子当然不知道。

她继续问我事情的进展，我告诉她，学校原则上同意了成立文学社。科里解决了一间房子，但是没有批经费。

“那怎么办好呢？”燕子说：“我们还准备办一个文学网站呢！”

看起来她有点着急，淡淡的忧愁又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都囔着说：“现在这个世道，离开钱是什么都办不成的呀！”

“你看这样行么？”我建议道：“回去你们预算一下，看总共需要多少钱，你们自己筹集一些，我动员几位老师资助一些，应该可以的。”

“真的么？”她惊喜的问道。继而又犹豫了，说：“怎好用老师们的钱？”

我说：“那有什么？支持你们干事业，我们当老师的责无旁贷。”

“那好吧！”她说：“我去告诉他们几个一声，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我说：“好的！”

她站了起来，一边收拾茶具，一边小声嘟囔：“学校也太抠门了。每年收那么多钱，都不知道弄哪里去了！”

我说：“小姑娘，‘牢骚满腹防肠断’听说过么？自己解决自己的难题才有出路。”

她笑了。临走，又加一句：“思那边你可要说明白！”

我说：“放心！我一定尽力！”

还说不谈对象，心里明明喜欢上人家思了，嘴上还不承认呢！小丫头片子！我心里嗔怪她。心想，明天一定要好好与思解释，甭让一对才子佳人的美丽传说提前销声匿迹在我手里。

送走了燕子，我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情，我想继续读书。

此时，夕阳把周围的一切已经点缀成漂亮的风景，彩霞满天，大地像喝醉了酒的汉子，连房舍都一脸的红晕；一道残阳铺在水中，金光灿灿，绚丽多姿；远处的人和树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静穆在夕阳里。

有人说，黄昏是一天中最辉煌、最美丽的时刻。黎明固然绚丽，但它给人以冷漠；骄阳固然热情，却让人无法忍受它的灼烤；夜晚虽然恬淡，却无法闪烁出生命在最后一击中的那道绚丽的光芒，只有黄昏，给人以悠闲地诗意，给人以宁静的温暖。给人以璀璨的光辉。

我不那么认为。

我认为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有特别有意义的时刻，都有自身的魅力。

此时，面对夕阳，我没有无边的遐想；身披一抹夕阳，我放下书本，心中了无牵挂，静静等待黄昏缓缓张开黑夜那硕大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