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幽儿执政的第十年,女儿国先是大旱再是鼠疫,从最北的无修城到最南的柏洚城,遍野饿殍,民不聊生,国土像一张焦黄的烙饼,横在植淮之滨,等待有识之士前来分割。而那一天,姜国十万大军就列于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战甲,明晃晃的兵刃,他们来征服女儿国,来结束女人统治的国家。
拓拔敏罗在此前两个月谢世,临死前也没有想出办法来挽救女儿国。她一生要强,最是看重女儿国的江山社稷。她受先皇委托,照顾海幽儿,照顾女儿国千代基业。无奈,她到底是含恨而终的。
只因女儿国是九州大陆版图上一个边缘化国家,王都的政治春风在绵延数百万拓的土地上吹拂了七百年也没能吹拂到女儿国来。即便王都中男人已能做官,女儿国的男人却从来不得干政,再加上她们是一个只经商而淡农的国家,而且还都是女子出去操持,这就导致男人的作用一般只有两个。相妻教子,打点家务。女子三四个男侍,是再正常不过的。
九州大陆的其他国家,都是男权统治。单单在这个以女权为政的小国家,又如何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在女儿国百年来都是女子当权,倒也没有出现什么骚乱。这真是最令人费解的一件事,男子当权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偏偏他们生在女儿国,权力于他们而言好像就不那么重要了。
就算亡了女儿国的不是姜国,也会是九州的其他大国。毕竟一个小小的女儿国,如果不是女儿国的神龙护着,要攻打起来还是容易的。女子于强壮的男人而言,到底不占优势。
而海幽儿身为女儿国的女皇,在我的理解里,王族与社稷一体,倘若国破,王族没有理由不殉国,所以啊,当护国神龙死去,姜国大军压境的那天,海幽儿选择的不是投城而是选择以那种方式死去,我还理解的。
五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苍白的阴影。
姜国军队围城三日不到,女儿国大将军拓拔羌心已选择投降,再没有哪个国家能像女儿国,亡得这样轰轰烈烈,书中那些关于亡国的记载。比如君主*、臣属上吊、宫人潜逃,居然全部都在这个国家看到了。女眷们开始骚乱,女儿国的少君们自缢的自缢,投敌的投敌。她们再不能过这样纸醉金迷,在女权国家养尊处优惯了,女儿国如果不复存在,她们基本无法生存。
在内监传来最新消息后,海幽儿穿上自己平生以来最奢侈的一件衣裳。传说这件衣裳以上百只孔雀羽绒捻出的羽线织成,尊贵无比,耀眼至极。唯一缺点就在于它穿在身上并不是那么舒服,而且穿起来也很麻烦,平时很难得有机会穿上身。没想到,这次却在这样的场合穿起来。
午时三刻,城楼上白色的降旗在风中猎猎招摇,天有小雨。
女儿国干旱多时,干旱是亡国的引子,亡国之时却有落雨送葬。
海幽儿登上城墙,并未遇到阻挡,城中五万女将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颜色看上去都要比姜国的暗淡几分。兵刃是士气的延伸,国破家亡,却不能拼死一战,将士们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这城墙修得这样高。修建城墙的历代女皇认为,高耸的城墙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然而女人执政的国家,这一天终究是要亡了。
海幽儿放眼望去,女儿国的版图看不到头,地平线上有滚滚乌云袭来,细雨被风吹得飘摇,丝线一样落在脸上,黑压压一片的姜国军队,肃穆列在城楼之下。最后一眼看这脚下的国土,它本该是一片沃野,女儿国的子民在其上安居乐业。
身后踉跄脚步声至,拓拔羌心嘶声道:“陛下,你要做什么?求求您了,下来好吗……”
她其实无话可说,但事已至此,说一说也无妨,她被内监搀扶着,摇摇欲坠,在心里组织了会儿语言,开口道:“羌心,你说这国家亡了,是国家气数已尽,还是我亲手亡了这个国家?”
拓拔羌心大骇,觉得愧对于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大哭。“陛下,是微臣对不住您,对不住这江山社稷。可是,女儿国……实在无力反抗啊。就算我反抗……”
海幽儿接过她的话缓缓说到:“就算你反抗了,也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罢了。女人本就弱小,如何斗得过男子……说到底,还是我为难你了。”
拓拔羌心伏地不起,眼泪湿透一大块青石板。她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投降能够换回一国百姓的性命,她没有任何更好的出路。
“陛下,臣真是没有办法啊……”
她缓缓点头。
风吹得衣袍抖动,稍不留神便将声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军皆是肃穆,她裹紧衣袍,郑重道:“以前敏罗国师常训诫朕说,王族是社稷的尊严,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点践踏不得。我到底是辜负了她,我没能做到维护王族的尊严,更没能保护好我的国家。我到底还是走了一条我母皇的老路。你自可说此举是令女儿国的子民免受战祸,可今日姜国列兵于王都之下,柏洚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女儿国的骸骨,城中五万将士齐齐解甲,又如何对得起为家国而死的敏罗国师,如何对得起那些浴血奋战守卫国家的将士!我既然流的是王族的血,便代表社稷的尊严,拓拔将军你领着大军降了姜国,这是一个明智之举,而我却万万不能。倘若我只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于姜国的铁蹄之下无话可说,可朕是一国女皇,是这海家百年基业的传承……”
拓拔羌心如石化一般伏在原地,浑身发颤。
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下,她转身瞧见城楼下,不知何时立了个身着华服的公子,身姿仿佛乔应,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间。
这一场雨真是浇得透彻,若半年前也有这么一场雨,她的国家可还会如此神速地亡国?可见冥冥自有天意。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着高高的天幕,一时之间涌起万千感慨,“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没这个本事可以守卫我的国家,我的黎民百姓。”
她登上围墙想要从楼上一纵而跃,死了也就解脱。或许此刻对她而言,死才是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