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说:“这么大的事儿,干嘛要瞒着我呢?”
“少一个知道,就多一分安全。”
“哦,”我有些绝望地说:“她到底信不过我。”
“又瞎想!”他解释道:“你阿妈都跟我说了,这儿事儿她不打算让你知道,不是因为要刻意地隐瞒些什么,而是顾虑到这两年你们娘俩的日子过得够困顿了,她说她不想你烦心,你阿爸为了当年那挡子事儿硬是没入祖坟,这事儿是你阿妈的一块儿心头病,她老琢磨着赚点钱给你阿爸捯饬出一个像样儿的坟,这样你阿爸也不至于死得太寒碜。”
风向着十里渠吹,我的心也跟着飞。掠过了小桥,飘过了渔船,我落到了阿爸荒草丛生的孤坟前,草高高地舒展到了天上,我看不到墓碑,但却能听到阿爸真切的笑,爽朗的,憨厚的,像是晴天里乍放的朝露,没有一丝阴气。
“那那张欠条呢,”我问他:“竺寸金是怎么搅和进来的?”
“这事儿赖我,”他说:“是我给出得主意。”
“您?”我有些气愤地呵斥他:“您这是要瞎折腾什么?!”
夜里的流莺不敢停留,寒鸦也不再嚣张地哀鸣了,听着这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切喧嚣的呱噪都变作低糜的私语,闻风丧胆到鸟兽散。
“听我说,孩子。”他将胳膊架到了拐杖上,像是做足了准备,要侃侃而谈。
“这事儿是我没考虑周全,”他说:“当天回碧波山,我便把这事儿告诉了寸草,寸草听得坐立不安,便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带给了寸金,今年三月底的那天,你不是换东西去了么,正好一早上没在家,寸金就趁着这当儿带着五千快钱给你阿妈,谁晓得你阿妈是个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白收,寸金急了,把我叫过去跟她磨嘴皮子,好说歹说,这才磨合出立字据的办法,寸金还特别强调不要利息。”
“不要利息?”我冷笑:“那他还让窦秋波带上条子上我家收房子?这不是太扯了么?!”
“这事儿来的蹊跷,”他告诉我:“寸金压根儿就没告诉窦秋波这回事儿,条子他一直藏着,不知怎么地就跑到窦秋波手里了。”
“是啊,”我忍不住讥讽道:“条子会长腿,跟他竺寸金一样地居心叵测。”
“窦泌!”他呵斥我:“你不能这么说他!”
“不能说他,成,”我说:“那就说说您吧。”
他再次眯起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我,我避开他那写满痛心的眼神儿,理直气壮地说:“您不用这么看我,我知道您跟他们是一伙儿的,有什么话,我也就不藏着噎着了,您说我阿妈一心寻思着要给我阿爸迁坟,我信,但您说她只身一人去城里拾荒,我不信,说说吧,您是怎么诱导她签订那一纸契约成为这故事里的笑话的呢?”
月亮蹒跚着走,渐渐占据了整个树梢,这个阴沉的天,终究没能拂晓,只有一缕风的残破,在河水的眼角吹出皱纹,一波一波的涟漪泛滥在他的眼里,漾出了滚滚的悲痛,覆水难收。
良久,他望着水里的月亮凄然一笑,柔柔的波光里立马浮现出他的倒影,像是嘲讽,又像是可怜,他的脚边撕扯出无限的黑暗,形影相吊。
“笑话儿?原来你阿妈在你眼里一直是一个笑话?你知不知道我那天送她回去的时候,她忽然就疯了,一个人晕乎乎地走到马路中间,又唱又跳的,那时候你在哪儿?别人按喇叭的时候她忽然间清醒,而醒来的第一件事儿,又是捡易拉罐,那时候你怎么不去劝?这就是你对她的关心么,丫头,你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是么,我不了解,你了解,”我冲他摊摊手:“可是你说得这些又有谁能证明呢?”
你要是还不信,就去回收站问问,那儿收废品的小伙儿可以证明,“他说:”你大爹我没有信口胡诌。“
”好,就算这个说得过去,那么那张字据是怎么回事儿?谁给鼓捣的?“
”除了不要利息那条,其余的条件都是你阿妈提的,“他坦言不讳:”执笔的人是我。“
”你知道,“我说:”我阿妈目不识丁。“
”对,“她说:”所以写完后我有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她这才摁的手印。“
”对,“我说:”所以她傻。“
哦,是的是的,她就是傻,我从来没怪过她任何,但这回,我必须不留余地地骂她傻,我想把她从坟墓里骂醒,告诉她一个傻子是不配睡那么久的,我必须让她知道,一个不识字的鬼,哪怕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被有文化的判官给欺负。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必须把那张该死的契约给吃了,我不会怜悯一个傻子会不会被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噎死,哪怕那傻子是我亲妈也没商量。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张瘸子的脸现在阴得跟老天一样沉,他左顾右盼地张望,搞得我不知道该看哪儿。我知道,他这不是想找什么东西教训我,而是想掩饰自己悲痛得无以复加的情绪,粗暴不能解决问题,他只是想酝酿出几句言简意赅的话,好让我做那道德谴责下的卷尺,压得直不起腰。
”傻?哈哈哈哈哈~!“良久,他终于苦笑,用手死死地掐住自己不能挪动的瘸腿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不知道风该往哪儿吹,只知道东西南北中,有风的地方就该分道扬镳。墙头的拂草带着某种失望的情绪漫不经心地飘,我回头张望,发现跪拜在坟冢中央的村长已不见,阿妈黑白的小相就着暮色浮现,眼里带着些许不安,我望着她眼里浅浅的笑意,竟没有太多话要说。她沉默着看我,我扭头,沉默地眺望远方,就在山麓的一角,有两个佝偻的身影,步履蹒跚。蓝色的高毡帽像一朵开败了的骨朵,贴在了他稀疏的头顶,身旁的老人跛着脚搀扶着他,骨瘦嶙峋的背耸成了骆驼,背负着年迈跋山涉水。他为他掌灯,在这死寂的陌路山头,回荡着两股恸哭,流动着,奔向了山脚的酒家,那声音渐行渐远,我最后没能听到水酒声里的抱怨,但我知道,老人与我之间,隔着千万条鸿沟,这是心里一道道难以跨越的坎儿,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村长,亦或是我和张瘸子,都是这沟槽里七上八下的流,一旦殊途,便难以:再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