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张敬修这么说,我们就知道这位老兄顺风日子过多了,确实有些脆弱。入狱后的折磨、刑讯者的乖张、人格上的屈辱、家人的分离,对刑部官员、内廷太监以及锦衣卫而言都不是个事,张敬修以此为苦,频频抱怨,说明了他切实少经风霜。
这位前宰辅之子、进士、礼部主事,一直受到他人的尊敬,不曾经历过刑讯的非人待遇,对于脖夹枷,手套锁、足上镣,枷锁桎梏加身的刑罚,自然**上感受到的折磨要深一层;脸上刺墨,被追问谩咒,所经受的精神上的羞辱要多一分。
但是我们也不能就此误解了他!在危急关头,张敬修还是拎得清的!
他说:“这些对敬修来讲都没什么,咬咬牙就挺过去了,独独屈坐先公二百万银子令人无法接受。难道不知先公自任职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吗?如此数额巨大的银子,不仅变产家产还不完,就是粉身碎骨也抵不清哪!不仅如此,主审还诬陷张家在曾省吾处寄银十五万两,在王篆处寄银十万两,在傅作舟处寄银五万两,再三恐吓,令人胆寒。此三家偕是无辜,为张府灾难所祸及,而且还要被诬陷数十万两银子呀。朝廷是多么愚蠢和偷婪呀!我想这三家家主就算都是贪官,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积畜,无论如何此事无法就此了结,我日后还有何面目见三家家主,大家会以为敬修是怎样人品的人哪!”
读到此处,我们看到张敬修真是一名君子呀!这抄家刑讯,被屈打成招的还少吗?张敬修一介书生血肉之躯,拗不过酷刑画押了,这很正常。但是他绝不愿承认赃银之事。张敬修,一介书生,同样有家园、道义、声名需要守护,决定以蝼蚁之命对抗这泰山一样重的担子!
你们逼我认张家贪了二百万,逼我认曾、王、傅为张家私存巨额财产,我说不,不是这样的!虽然我的身体很弱,受不了那魔鬼一样的拷打和折磨,但是我用生命来说不!
张敬修的可贵就在于此!蝼蚁,亦有蝼蚁的尊严!
二百万银子的污陷,嫁祸曾、王、傅三家的险恶用心,悠悠苍冥,无处嘶鸣!张敬修,这个文弱的书生,用自己的生命拒认了!叶挽与高氏各自牵着血书一角,悲愤莫名,手与身体都在激烈地颤抖。这桩仇、这笔债怎么算,怎么讨还?
高氏一介女流,不敢质疑那至高的皇权,只对担当主审的邱侍郎和张诚怀着一腔怒愤。
但是叶挽不同,他来自不同的时代,看得清清楚楚的,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有一个半脑的人占据着至高的权位,肆意蹂躏涂毒苍生。大明朝居于一个尖锐的转折点,从张居正一家遭难开始,张居正改革乾坤大逆转,大明王朝直走下坡之路,四地反叛频仍。
为的什么,为的是控诉治国者的贪婪、严苛与无能!来到这个世界上,朦朦胧胧中,叶挽还不清楚自己为的什么?可以做点什么?但是那个巨大的敌人已经浮现了,并开始撕咬他了!
看到这里,仍然没有看到张敬修对这个家有什么嘱托?好在尚有最后一段话,高氏与叶挽强忍悲痛,继续看下去。
“祭祀祖宗,孝敬祖母老母,还有诸位弟弟在,我尽可放心。母亲操劳一生、妻子为人贤淑,妾室年纪尚幼,但都有烈妇的风范,听到我死的消息,恐怕难以自保。最让人心痛的是,我那六岁的儿子,不知能否存活下来。”
就两句话?“不能自保”、“无法存活”,张敬修你他妈的也太狠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死,留下破坏家庭,留下高崔二妇,留下重辉小儿?
张敬修在那由仓室改成的幽深的小牢房里,与所有的亲人相隔绝,面对风雨萧条、荒草芜乱、青蛙四叫,觉得前方一片黑漆漆、看不到一丝希望、找不到求生之路!就选择了自缢身死,用终结生命的悲怆,来控诉世道的不公——对改革家张居正的不公!但是谁来控诉张敬修做出这种选择对于这个小家庭的不公。
你也知道咬紧牙关哽咽,也知道高氏贤淑、崔氏年轻,都有烈妇风范,可能随你而去;也知道尚有六岁的孤儿焭焭在抱,没法存活下去!那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家吗?
高氏泣不成声、小重辉悲鸣、叶挽大恸!
这个家也是他的家。张敬修严肃而慈爱,道德观有点迂腐,却不防碍他是一位宽和、识礼、厚望、善听的好父亲。
高氏温柔而体贴,在她的心里敬修与重辉就是一切,她持家端方、常噙笑意、母性慈悲、怀抱温暖,她无愧于母亲的角色。
崔氏年轻美貌,却不恃宠、不狐媚、不啐言,虚心学习家务,辅助大妇理事,也是一位不错的小妈。
三位姐妹,虽然相处不多,但爱乌及乌,自然很有感情。特别是聪慧、敏感、懂事的小张蔓,叶挽几乎天天跟她在一起,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做幼稚无聊的游戏,看着她被毛毛虫吓哭,看着她偷吃厨房的饴饧,纵容着她的调皮与任性。
还有小重辉,双魂一体,看他哭、看他笑、看他梦、看他尿床、看他惊梦,深深地经历了他的感情世界与真实生活。叶挽几乎自以为成了一块冰,化进了大明的世界、重辉的世界。小重辉与叶挽紧紧地重叠在一起,久之叶挽并不以为悖,只觉自己是在重复过一个奇怪的童年。
这是一种家的感觉!
但是家中的男子,不能保护自己的家,有多痛,知道吗?知道吗?
叶挽知道了!他慢慢地体会到了这种痛!这种恨!
叶挽真想扑上去,把张敬修叫醒过来。既尚有老母、孤儿、寡妻,你这老玩意儿,就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现在你走了,把责任全留给了我,叶挽!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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