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二年级下学期开学第一课，班主任郑娟老师就让亦煌介绍学习经验：“曾亦煌是进步最大、成绩最好的学生，所以这次我们就让他介绍介绍学习好方法，大家看好不好？”
“好！”台下热烈鼓掌，都很好奇支撑这一奇异变化背后的思想理念。
盛情难却，亦煌只好班门弄斧：“去年这个时候，我聆听了五位优等生的学习好方法，受用至今，今后也会继续沿用，那就是：想学习的时候抓紧学习、每天坚持不懈地学习、抓住知识点学习，以及系统地归纳和温习、在最高效率的第一时间温故知新。我只是在她们的基础上，加了一点自己的心得，那就是：热忱和兴趣。热忱是最大的动力，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当你真正喜欢学习的时候，怎么学都是可以的，因为学习已经是一种乐趣、一个游戏、一次探险、一段游历，而不再是一种负担了。孔子也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中国人小时候的学习成绩都大大优于欧美人，及至青年时代，则大多厌学、缺乏动力，这是因为以前的学习经历使大家把学习和痛苦联系在了一起，而不是跟快乐、兴趣相连，所以注定是要走下坡路的。现在，我发现，医学是很有趣的学问，是立身之学，也许五年以后、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人们会羡慕我们在年轻时幸运地学了最实用的医学，可以受益终身、惠及子孙。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很多宇宙、世界和人生的道理，其实就隐藏在我们身上。譬如，追踪一个红细胞120天寿命中的生成和运行，即使给你一张立体地图，你都绝对会在身体里迷路，而它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却能一步不差、丝毫不乱，你能不惊叹吗？只要悉心体会，就能听到它们的轻声诉说，还会不时地启发、点拨，让你逐渐明白隐藏的真理，从而成为像大厚书一样有趣味、有内涵、有深度的人。所以说，努力是必须的，但努力的过程不一定是痛苦的，它可以是快乐的，可以让人乐此不疲。
我们的班主任郑老师是开明的好老师，所以我们才敢于直抒心声。今天我再放胆地延伸一下自己的感受－－我觉得热忱和兴趣不光对于学习至关重要，也是生命、爱情、事业等重大课题最强大的武器。凡事，只要全心全意去追求，就没有做不到、做不好的；如果没做好，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热忱、不够用心。《圣经》上有一句话叫‘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开门’，只要坚定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么哪怕你迟钝得像一只乌龟，也终能战胜飞奔的脱兔。”
整个二年级下学期，亦煌都处在一种几乎绝缘的状态，就是只与功课、体锻和生活技能打交道，甚至忘了自己身处旁人堪羡的南非钻石矿场、西非黄金海岸和中东高产油田。这一切不仅缘于刚刚建立起来的自觉发展机制（这机制就像隆隆作响的机车催促着他努力向前），还缘于教育长蔡老师讲的一个真实故事。
蔡老师是一位从外形到内心都非常鲁迅的中年人，他走南闯北几十年，除了留下一口混杂着数十种方言的口音以外，还有他异于常人的丰富生活阅历，有一次闲聊时他说：“我年轻时，在北京读书，我们的班长是个很优秀的人才，但他不是北京人，他想留在北京工作。你们猜，他用了什么办法？欲擒故纵。因为他的努力和优秀，有大量的奖项都是落在他头上的，可他全部推掉，不留余地推得干干净净。这样，全班和学校都始终欠着他一份情，待到评审毕业留校人选时，唯一的这个名额就无可辩驳地留给了他。所以说，放弃，有时是一种大智慧，只有放弃才能拥有，把那些无关痛痒的价值勇敢地放弃掉，你才会拥有终极的价值。”
亦煌不知道儿女情长算不算无关痛痒，但头破血流的教训让他明白，如果没有实力，那么所有的梦想都只是梦想。而梦想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只有在汗泪并流的开荒拓土中，凿开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阶梯，铺就一条延展远方的跑道，梦想才会登临绝顶、轰然起飞。
时近二年级下学期的期末。一天，许佳对亦煌说，马上就要进行班干部和团干部的换届改选了，她想让由学校指定的方式改变为自由竞选。亦煌一听，当然赞成，想这就是许佳先前说的计划，不由暗暗敬佩，原来自己还是错看了她。作为一个校领导深为倚重的红人，居然会自讨苦吃，去搞不知结局如何的自由竞选，真是了不起的自信和意志坚决的改革。两人又去找sullivan，她也赞成，于是就在夜自修时跟全班商量。那天，倪婷和冷开澜也跟家里打了招呼参加夜自修。
吃晚饭的时候，开澜跟亦煌和立祥说：“依我看，这件事还真有点冒风险，不单离经叛道，而且是背着学校和老师做决定，弄不好会受处分的。”
亦煌是坚决支持竞选的，遂向开澜宣传道：“这是自治，学生自治，你看，学生会不就是自治组织吗？”
开澜摇头：“学生会？什么自治组织？我看是摆设，没有自主权，没有活动经费，没有平等的谈判权利。所有的学校都一样，就像长辈看晚辈，表面客客气气、后生可畏，其实，哼！都是心存鄙夷，根本不拿年轻人当回事儿。”
亦煌驳道：“教育家陶行知提出，德育自治、智育自学、体育自强，我们如果不会自治，将来上了社会如何自立？社会还如何进步？现在学校里有开明的老师，也有顽固派，需要我们一起去努力、去突破。游泳就是要在水里学，在岸上学再多的游泳书籍、练再多的游泳姿势，若不下水，纵学一世，到下水时也是要沉下去的，这也是陶行知说的。所以，这次我们抱定决心，要求竞选，选上了谁，选不上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批学生的**意识已经觉醒了。至于背处分的事，初中时我可能很怕，而现在，可以对它嗤之以鼻了。”
夜自修时，许佳上台发言。此前，同学们都已互相告知了会议主题，大家都屏息凝神静听。许佳舌灿莲花、才辩无双，真不愧是全校演讲赛冠军：“国父孙中山观钱江大潮后慨然而叹：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主就是这个时代的潮流，反对**就是这个时代的潮流，前不久**的萨达姆政权已经被打败了。我们没有这样气吞万里如虎的訇然豪情，但我们要反对的是教育领域的**。**的灌输式、教条化的教学，我们从小学到初中已经接受得够多了，而现在，我们的班干部、团干部也都是被学校和老师安排好了的，所以只向学校和老师负责，而从不向学生本身负责；只从学校和老师的角度考虑问题，而从不为学生的思想、学习、生活具体情况作打算，这种奇怪的局面应当被打破。
按理说，我是学生会主席，也是这个班的班长，我应当维护这个体制才对，但我觉得，在不合理的体制下，没有胜利者。我作为学生干部的佼佼者，其实也是一个傀儡，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傀儡。我们不要这样的体制，我们要搞*主竞选，我们要以学生为本的学生会和班干部、团干部集体，我们要充满活力的自己的组织，而不是上一代人的乖小孩！”
台下一片热烈掌声。有人说，70后是有着英雄情结的过渡者，他们是成长于贫穷与富裕、旧观念与新思想交融的特殊时期的一代人。根植于内心底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结，像地火一样在流淌运行，像种子一样在生根发芽，无论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多么的颓废，但只要给予适当的外部条件，他总是愿意抖擞精神和不甘平庸的，正如此刻。
接下来不少人上台谈了自己的设想，如何把这个班级自治得有声有色，让所有人都热爱这个可爱的集体，让每个人都得到足够的关心。但这些事情的实施必须有一个瓶颈要突破，那就是向学校要求放权。
偏偏这件事遭遇了严重的挫折。
老太教导主任依然保持着“笑面虎”的状态，劝大家不要冲动，学生干部的人选一向是组织上考虑的，学生自己推选会带有很大的盲目性。
而九三中医班则坚持要改革旧的、不合理的做法，每次教导主任来摆事实、讲道理，遇见的都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这样两下僵持了有一个星期。终于校方派出了中间人－－校团委书记张奕老师。
张奕把许佳、sullivan、亦煌他们带到自己的寝室，关上门说：“老太态度坚决，说*主竞选是资本主义的方法，一扣上姓‘资’姓‘社’的帽子，校长也下不了这个决心。你们知道吗？一向护着你们的郑老师，这次被老太狠狠批评了一顿，说她对你们太放任了，以至于在那场事件两周年前夕出这样的思潮，这是政治问题。”
仨人听后都傻了，即便是平时最拎得清的许佳也从没想到把*主竞选同那场事件挂上过半点关系。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因能力低下不能通过现象看本质，不会融会贯通、灵活掌握，还不让别人有所突破、有所发展，最厉害的是，他们手中总有杀人于无形的尚方剑，这尚方剑有时是制度，有时则是道德制高点。
张奕继续说：“你们的想法是对的，*主竞选在将来一定会是一条通行法则。但现在，做不到。在很多事情上，领先一步往往是危险的，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也许领先半步会更明智一些。今天，我很违心地教你们明哲保身的办法，那就是息事宁人，心平气和地去向老太低头，因为再犟着干，处分就在后面。老太威胁说，她会上报此事。”
仨人懊恼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听从张奕的劝告，忍辱负重地跟随她去教导主任那里投降。“笑面虎”对她的胜利很是得意，说还是团委讲话你们肯听，还表扬了如坐针毡的张奕书记，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还是很好的，班级里肯定有居心叵测的鼓动者，要站稳立场、明辨是非。
接下来，张奕带着他们，会同一样是灰头土脸的郑娟老师，在全班开了一个会，把事情都说清楚了。还说，她会找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班级里照样无记名选举，然后报学校审定最后名单。大家知道这是换汤不换药的做法，就像汉武帝的推恩令一样虚情假意、道貌岸然，选票根本就是个摆设，不公开的审定就是内部指定，当即纷纷反对说：“假的*主，我们宁可不要。”
老师们走后，整个教室寂寂无声，就像是经历了滑铁卢大战的残兵败将，除了伤痛，还有不甘。
许佳忽地站起来提议，把原本积攒着要看两场言情电影的班费、团费全部下发，周六下午分三个组游历散心。结果，一个组决定去宋庆龄故居，一个组决定去鲁迅公园，亦煌的这个组去闸北公园看宋教仁墓。
看到这个自觉的安排，亦煌很有感触，原以为女生们只会关注言情片和言情书，只会去共青森林公园骑马、荡舟，却不想她们有如此觉悟，巾帼不让须眉。
暮春初夏时节，一群男女学生漫步在繁花似锦的闸北公园。微风习习、水光粼粼，却掩不去他们心头的怅然。亦煌指着宋教仁像说：“他死时只有三十一岁，却已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策，建党、立国、制宪、组阁。看看我们现在，连一个班级的*主竞选都被无情地打压下来，长此以往，青年的希望何在？青春的活力何在？”
许佳笑道：“没想到你如此忧国忧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