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亦煌窝火了一个早上，早饭也没吃就去上课，没曾想首堂解剖课上得像惊悚片。
大家进教室的时候，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液气味，加之周遭散落的肢体、内脏，把四肢吓得痉*酸楚，把五脏六腑吓得提在嗓子眼，估计是它们见到了同类就想到了自己。
解剖学老师也穿着白大褂，是位从脸色到语言都沉静如海的中年妇女，平静得像刚从太平间里出来的。她把一箱箱人体骨骼放到四人一组的桌子上，要求大家都用手细细地摸一遍，那满不在乎的神情，就像是在摆放玩具。
有人给自己解心宽，自语道：“还好都是模型，很逼真的嘢！”
“哪里是什么模型，”解剖学老师轻巧地说，“都是真的。”
“啊！”不出所料地有人惊叫了。
“叫什么？看看摸摸就叫了，你还没动手解剖呢！”一如既往的平静声调，让所有的男女生都直冒白毛汗。
为了让大家有更直观的认识，解剖学老师逐一端上来手、关节、心脏……就像是吸血鬼的满汉全席。最后端上的是脑子，那灰中带粉的颜色，难以名状的造型，一下子就让亦煌的脑子短路了，根本就想不到偷看sullivan一眼，也想不到跟褚立祥赌气，而是一片混乱、一片空白……
解剖学老师好像还不过瘾，她把学生们带进了里间的停尸房，说这些都是自己解剖出来的，是很好的作品，然后让男生用长杆从停尸缸里捞尸体。四个男生原本是想在女生们面前显露一下胆量的，没想到腿肚子不给劲，迟迟不敢接招。最后还是老师亲自动手，把酱红色的尸体捞了出来。“请大家靠近一点看，带眼镜的同学可能会好一点，福尔马林液是刺激性气体。”刺鼻的福尔马林液气味、恐怖的被几何切割的尸体，让女生们纷纷后退，四个男生被挤在前面身心刺激地直掉泪。亦煌的脑子无目的地乱转，想起初中时，生物课解剖蚯蚓、蝗虫、鲫鱼、蟾蜍，都是柳康代劳的，遇到精细活儿，则由像福尔摩斯一样精瘦、干练的郁博完成，没想最“君子远庖厨”的人现在却离带血的尸体最近。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看到红烧大排、糖醋小排、肉圆、猪肝之类的，一概没有胃口，连水炖蛋、豆腐羹都因长得像脑子而滞销。对于上述菜系，甚至不能看一眼、想一下，盯住看三秒钟，一定会忍不住呕吐，所以青菜、萝卜特别畅销。高年级学生见了，就说，开学这几天，荤菜不用抢着买，一年级新生因为解剖课全都吃斋诵佛心无杂念了。
sullivan端着饭菜在亦煌身边坐下，咫尺的距离，昏暗的灯光，令她楚楚动人的脸庞愈发显得清丽脱俗。亦煌一看sullivan的打的菜，青菜、素鸡、番茄炒蛋，真是乖孩子。见亦煌撇看自己的菜碗，sullivan也很认真地回敬看了亦煌的，那更是好孩子，青菜、萝卜、花菜。两人会心一笑。
“你觉得解剖课恐怖吗？”sullivan问。
“还行吧，没什么，就是福尔马林的味道让人受不了。”亦煌大言不惭。
“别装了，我看你脸都吓白了。”
在聪明的女孩子面前装蒜而又被当场戳穿是件蛮尴尬的事，亦煌恨自己无勇无谋，当时真应该狠一狠心，捋起袖子捞尸体，宁可事后把肠子呕出来，也要在sullivan面前装一回男子汉。
“人体竟然可以这样恶心，”sullivan叹道，“有时候剖开来看真不如浑然一体来的赏心悦目，还是中国古人的理念好，讲整体、讲和谐、讲生动。”
亦煌觉得面前这个女孩真是了不起，悟性如此之高，想得很深很远，真是自愧弗如。在这条道上继续谈下去，很可能藏不住自己的鄙俗浅陋，因此亦煌决定换一个话题。
经过内心挣扎后，亦煌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吻，把昨天的梦境平铺直叙地说了一遍，然后问sullivan这梦代表着什么，应该怎么解。
sullivan笑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一直找我？”
亦煌一时语塞，是不是根本不应该把这个梦告诉她，反让她误会自己。
“不过，有一句说得很对，”sullivan俏皮地一笑，“今天你很帅。”
亦煌又一次掉进五里雾中了。
sullivan继续说：“我觉得，在这里，我交到了很多好朋友，跟有些人我好像谈不大拢，譬如褚立祥、金旭光，但是跟你特别谈得拢。”
亦煌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好像是决斗胜利了，心情也一下子飞了起来。
下午的课是医古文，总算是见到了一个男老师，不过那男老师也不露脸，眼镜厚得像直接从啤酒瓶底上取下的，讲课也是嗯啊半天，好像对古文也不熟悉，硬是当场直译出来的。其中讲到的两个故事倒是很有趣：晋景公梦见了一个恶鬼，披散的头发拖到地上，像大猩猩一样敲着胸口跳着叫，还打坏了门追杀景公，景公惊醒后召来桑田巫卜梦。巫师说出了梦境并预言景公吃不到今年新麦。秦国派一个名叫“缓”的医生去。景公又作梦了，梦见病邪变成了两个儿童，说已躲到肓之上、膏之下（膏是心尖脂肪，肓在心与膈膜之间，这就是病入膏肓的来历）。缓到了晋国，诊断说“病不能治了”。景公叹道：“良医也！”，给缓置办了厚礼让他回国了。到了麦子收获的时候，景公报复性地把新麦饭给桑田巫看，然后杀了他。将要吃的时候，感到腹胀，上厕所时因气陷而死。很多年以后，晋平公向秦国求医，秦国派一个名叫“和”的医生去，诊断说：“病不能治了”，君臣叹道：“良医也！”，也获得了厚礼回国。
亦煌听后暗忖，做医生最重要的不是医术，而是说实话，说出实话，即便治不了，也是良医。受此激励，亦煌也准备向sullivan表露心声，但他毕竟还达不到良医的境界，在不甘和不敢之间游移了很久，气鼓了又泄，泄了又鼓，犹豫到晚餐之时，觉得胜算到底不大，终于还是像秦医一样“缓和”了。
饭后，亦煌心中蓦然生出不少惆怅，觉得自己品质不够优秀、前途不够远大、心智不够成熟、胆气也不够壮实，总之希望渺茫。于是带着这份自卑和落寞，伴着夏日微风和深蓝夜色，信步踱到图书室。见里面读者不多，书倒不少，信手一翻，居然翻到了琼瑶的《燃烧吧，火鸟》，想起昨天看的电影，对手中的书更感亲切，索性坐下来认真读读。
刚读了几页，就见sullivan穿着一件蕾丝花边连衣裙步态优雅地走了进来。葱绿的衣裙衬出白希的肌肤，贴合的剪裁演绎丰润的曲线，乳白的衿带束起纤细的腰肢，中跟的皮鞋呈秀挺拔的身材，亦煌觉得今晚sullivan真是美极了！
亦煌的目光随着sullivan挑选杂志，然后见她不去各处的空座，而是笑盈盈地走过来单单坐到亦煌身边。那阵淡淡的百爱神香水味儿勾得亦煌对书中内容看都看不进去。对面那个戴着浅色镜框眼镜、满脸青春痘、五官很随意的陌生男生也往这里直瞟。
看了一会儿书，大概是遇到什么疑问了，sullivan把杂志移过来向亦煌讨教。亦煌心生一计，以图书室须保持安静为由，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引得sullivan不得不凑近来听，头几乎靠在一起才勉强听得清，香水味儿、齿香、发香，还有粉红、微烫的脸颊，如星的美眸，把亦煌的“向晚意不适”驱散得无影无踪，只想高喊：“此间乐，不思蜀”。
一直偷着乐到夜自修前，亦煌收到三封来信。教室里明亮的灯光洒在丝绒幕布般的夜色里，温馨甜美得像香醇咖啡融合着细滑伴侣。嗅闻着凉爽晚风吹来的花香，观赏着窗口爬山虎摇曳的绿意，亦煌怡然自得地在夜自修读信和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