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安抱着李见碧失神的功夫,从刑讯室外走进来一个人,那人看到范安怔了一怔,近上前来唤了范安一声大人。这人是大理寺重狱的典长,此时手里正拿着一碗黄褐色的药水,道:“大人,让小的服侍李大人将药喝了吧。”
范安浑身一凛,抬头看了一眼,下意识更紧地抱住了李见碧,怒喝道:“你要给他喝什么东西?!”
那人不料范安反应这么大,好在他身为寺狱典长,场面见得多了,心下仍淡定。“这是白稞水,治内腑出血用的。”他道,“李大人受了一遭,不拿好药吊着,恐性命不保。”
范安闻言出离愤怒了。“原来你们还知道他性命堪忧!你们分明是在以审录之名,行逼供之实!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谁给了你们的狗胆,竟敢将李大人折磨成这样?!”范安道,“你们就不怕圣上知道了治你们徇私渎职之罪吗!”
那人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听范安斥完了,静了片刻。“李大人此身刑伤并非我等滥用私刑所至。”他道,“大人许不知道,进了大理寺重狱的人,不管贵富贫贱,有罪无罪,都要先打三十鞭,这叫杀威鞭,是规矩。李大人身体不好,经受不得,却不是我们典狱的过错。”
“三十杀威鞭能打成这样?!你眼睛瞎了吗?”范安怒道,“他腿上的夹伤,胸口的烙伤,还有脸上这些,是鞭笞来的?!”
那典狱长淡定从容着,道:“是的。尚公公,薜都督,大理寺大小典狱都可为小的做证。”
“你!”范安一语哽在喉间,他能如何?这些人一口咬定没对李见碧滥用私刑,他身为刑部尚书,除了愤愤不平,又能如何?!真告到圣上那处,谁来替他做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老天开眼又有何用?不过是看着而已。
“先让李大人将药喝了吧。”那人道,“大人放心,圣上不发话,我们怎敢让李大人有闪失。李大人已招了供,小的们自然不敢再对他动刑。休息几日,会好的。”
范安五指忍不住拽紧了,静了片刻,终于不再追问,只接过那典狱长手中的汤药,道:“我来吧。”
他将李见碧仰在怀里,就着李见碧的嘴唇将白稞水慢慢流进去,不防李见碧突然转醒,皱眉轻咳了一声,药水混着血水涌了出来,范安连忙停住,用袖口擦了擦李见碧的唇。
李见碧睁开眼,盯了他片刻,唤道:“范……平秋……”范安道:“是我。”
“真是你阿……我以为树倒猢狲散,你不会来看我了……”他说着兀自笑了一笑,轻闭了一会眼,又睁开,“那供词上的罪名……我没有认……我绝不认”他突然伸手紧拽住范安的手臂,“案卷送交刑部,你……你绝不能复议通过知道吗……”
范安听他说完,眼泪又忍不住滴落下来。“我相信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只要我人还在刑部,就会坐看那些人污蔑你……”范安道,“我会起奏圣上还你清白的。”
李见碧轻闭了闭眼,静了片刻,喃道:“没用的……没用……其实我心里知晓。”
范安看他脸色苍白,神情万念俱灰,心下绞痛不已,他不知应该说什么来安慰,其实他也明白,单凭他范安,根本没有能耐力挽狂澜,救得了李见碧。
“范大人,一刻钟已过,按规矩你该走了。李大人也该回地牢了。”那典狱长说完,用眼神示意旁边两人将李见碧拉走。
范安道:“让我来吧。”他说着起了身,抱着李见碧往地牢里去了。李见碧身形清瘦,浑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微皱着眉头,面容宁静。
从刑讯室到地牢的路空旷阴冷,里头终日不见阳光,从地表冒出来的阴风吹得人直打寒颤。他一步步走着,想起当年暮冬的晚上,他抱着病危的母亲走在街头,也是一样的寒风刺骨,他怀里抱着的,是他一生心系之处,但生死无情,任他痛彻心扉,最后仍眼睁睁看着母亲在他怀里死去了。
在他的怀里,死去了母亲,又死去了父亲,兄弟,朋友。生逢乱世,他一生都在不停地逃亡,流浪,直到被命运捉弄得一无所有,他舍弃骄傲,落草为匪,杀过人越过货,丧尽天良。他原以为他已将一生的苦都吃完了,除了死,世间再也没有可令他惧怕的东西。
不想今时今日,他抱着李见碧,又一次尝到了久违的痛楚。
遇见这人之前,他不知惊艳为何物,不知留连忘返是什么滋味,天上人间,不知还有这样偷偷欢喜,令人愉悦的爱意。
许是他太过没用,那些在他命里出现的人,想留住的,最终一个也没有留住。
范安将李见碧轻放在地牢的石床上,将地上的干草理了理枕在李见碧的身下。两个狱卒在门外不停催他,说范大人,你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