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卿半躺在床上，透过开启一半的轩窗，看着房前空地上拿着几根绣花针大小的树枝对着假人练习暗器的女孩。脚划过地面，激起细细的血沫，缠绕在她的腿间。细黑的头发在冽冽的风里飞扬，好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在蝴蝶的翩跹之间，眉心那一点朱砂，分外明艳。

他的睡眠一贯很浅，云珅起身的时候他就醒了，硬是被云珅按在床上休息，待她烧水做饭熬药，然后一样一样捧到床上给他。尹卿既无奈，又愉快。

“怎么？看上我家小珅了？”天机算诊完脉收回手，顺着尹卿的目光看去，笑道。

尹卿无奈的撇撇嘴，“前辈，她才四岁……”

“哎，四岁才正好，十四岁不就跟你不配了么。”天机算笑着回话，看看云珅如玉的小脸，看看尹卿温润雅致的脸，暗想这两人的相貌上真是极配的。

“前辈，我……”尹卿不过八岁的孩子，心思虽抵成人，然而在感情上还终究是个孩子，尴尬地想要反驳，又找不出设么话。

“这前辈前辈的你倒是不难过，好歹我跟你的祖母也是故交，我还是受得起你一声爷爷的。”天机算看着窗外，阴灰的天空，云朵沉沉，想起那沉沉的过往。心里有着些微的愉快和酸涩，人老了，那些个曾经也快忘了。

“是我受不起才是。”尹卿看着这个外貌不过四十的男人，却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沧桑和孤寂。就如同这亘古的雪山，看尽了人世沧桑，看透了生死悲欢。这个时候他觉得，这确乎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

“尹卿，你的内功已经废了，需要从头再来。你留在我这里几年，跟小珅在一起，自会学到一些。你也懂得规矩，内功非本门之人不得外传。我好歹也曾是天珅阁之主，不能让本老阁主坏了江湖规矩。”过了不知道多久，云珅开始倚在空地上仅有的一棵树下休息，天机算开了口，“可是我是不愿收你为徒的。”

“为何？”尹卿愣了愣，一向很活络的心思这时却是卡住了。

“你当真不知么？”天机算回过头来，深深看了男孩一眼，叹道：“我只是不想再卷入朝堂是非了。”

尹卿心下一惊，顿时想到一个可能：“当初，那场落山血案，是朝廷……不，不可能……如果……”

天机算勾勾嘴角，露出一个苦笑，眼神空茫，又看向外边：“与你家无关，是当时一滔天权臣。血案，并不仅仅是我一门，当时的朝堂和江湖都经受着一场规模不小的血洗。只可惜青峒门灭门之后，那老贼旧疾复发猝死，让我一腔血海深仇无处得报。他的儿子们，不过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纨绔，意外之死什么的也算便宜了他们。”他的眼神越来越犀利，好像回到很多年前，手掌天珅阁，闯出江湖一片血雨腥风。

尹卿心下已经明白：“你说的是－－”

“竹家！”天计算的眼神陡得变得尖锐血腥，自己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自己最爱的儿子，就生生葬送在竹家那个刽子手的野心之下！每思及此，他的心里都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和愤恨，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了啊……当初的自己，一把剑，想要屠尽见死不救的朝廷和江湖，想要让这天下都血雾弥漫，人人都要为自己的家人祭奠，所有的凶手都要陪葬！哪怕伏尸三千万，哪怕血流成河流血漂橹！而北秦的掌权者借着自己的手展开了第二**清洗，也是北秦朝堂和整个江湖最大的一次清理，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都在自己和皇帝的背地支持中，势力一弱再弱。他不是不想闯进皇宫，可是他的能力，却不足以撼动一个王朝，他也只是一个枭雄，一把刀，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帝王。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曾经远离权力中心的荒凉诸侯国，在商鞅变法之后的这次血洗之中，真正有了有史以来最完备的中央集权，一个铁血强悍的政权。

天机算在回忆，尹卿在想象，那个年代。

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尹卿慢慢地开口：“竹家盛极一时，现在已经衰败到只有一个旁支在朝为官，嫡亲的血脉中，也不过只有一个后宫答应。”

天计算的气势已经沉寂下去，回到了那个隐世无争的老人：“王侯将相终是黄土，千百年后不过是尘烟消散。”

尹卿笑了笑，目光投向在树下打坐的女孩，看着她眉心的朱砂，“都是心之所向罢了。”

天机算轻轻地重复着：“心之所向……呵呵……心之所向……”

许久，他掸掸袖子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

“前辈……”尹卿犹疑地开了口。

天机算停住脚步，道：“叫我爷爷吧，我想要有儿孙承欢膝下，很久了。”

“爷爷……”尹卿倏地感觉到一股酸涩涌进自己的心里，一时间下面的话竟没有办法开口。

天机算心下一叹，这一刻总算是要来了，这孩子的玲珑心思当真少见，“你说吧。”

“云珅，她是凤凰吧。”

==

早上，自尹卿问出口之后，天机算就算早有预料，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何况，男孩也许并不需要回答。

于是中午，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奇怪。云珅觉得今天真是格外的安静。以往爷爷的调笑和插科打诨都没有了，虽然不知道怎么形容，但他好像是在，怅惘？而尹卿这个半大的孩子也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

心里气恼着，这两人怎的什么都不告诉自己。尹卿也就算了，毕竟两人还不熟。可是爷爷竟然合着那人一块儿瞒着自己。真真是令人不解。虽是这样想着，心里也是明白这都是为了自己好。

待云珅收拾碗筷的时候，天机算道：“小珅，以后尹卿要跟你一起练功了。他今天下午就开始修习我们的心法，他有什么困难，你照料一下。”

云珅听得一愣，旋即笑开了：“来来，尹公子，叫师姐。”

天机算扑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走出门去。

尹卿笑道：“你要叫我哥哥。”

“你不是拜我爷爷为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