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终于拼好了十一份碎玉块,他打了个呵欠,将两条腿在柔软的毛毯上尽量伸直,端起手畔浓得已经看不清茶叶的杯盏,猛喝了一口。
忠诚而认真,这是他能得到青洛信任的要点。拼出碎玉块以后,他绝不再去多看一眼,因为青洛没吩咐他研究这一环节。
很快,再浓的茶也抵挡不住瞌睡虫的侵袭,梁振睡过去,以至于没听到纳谏阁外的响动。
小孟不在,所有宫人都听从御前侍奉思远的安排。此时轩辕晚晴要进纳谏阁,思远横档竖档,就是不让。
“皇上和孟公公没发话,我们谁都不敢做这个主。才人说皇上准了,可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们?我们是服侍皇上的,原不能白闲着混饭吃,今儿这个来了说要进,明儿那个来了说要进,皇上怪罪下来,我们这些服侍的人有几个脑袋够砍?才人原也是做过宫婢的,合该了解这些才是!”
春雨听得气不过,挡驾道:“才人不过说了一句,你急赤白脸地说这一大堆干什么?”
思远一番利箭戳在轩辕晚晴这块软墙上,正觉无趣,见春雨还口,立刻道:“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巴结孟公公,脱了内监司另攀高枝,打量我不知道呢?”
春雨气得眼睛都红了:“你……你血口喷人!”
“你是御前侍奉,春雨纵然在品阶上比你低了一等,但也都是为皇宫里的上殿做事。”轩辕晚晴淡淡开口,“既然你说我曾做过宫婢,现在的身份也不过比你高出一级,谁也没踩着谁,何来无从说话的份儿?莫不是你有心想越过我?这倒是可以向皇上举荐举荐。”
“我没有那个意思!”思远急辩。
轩辕晚晴冷冷地看着她:“便是你有这个意思,也不配我去举荐。”
思远气得胸脯急速起伏,见春雨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似乎也想见别的跟她的小丫鬟都在窃笑,不由怒叱站在侧下里的宫婢:“你们都是死人呐?!未央宫出了事儿,还不推一个去看看!叫孟公公回来定夺!”继而瞪着轩辕晚晴,“我不管了!皇上若问罪,才人自己担着!”说罢竟真走开。
“才提上来的御前侍奉,就装这些腔调,自讨没趣!”春雨对着思远的背影嗤之以鼻。
轩辕晚晴已经进了纳谏阁,看见梁振睡得正酣。
她走到条案前,见梁振拼凑的碎玉块各占一方,果然或一块、或两块、或三块就是个图样。
盘蟒、鹿头、蝙蝠、孤狼……这些拼凑而成的图样是再寻常不过的市卖货。
轩辕晚晴看了一会儿,似有所悟,缓缓走到案牍前,翻看青洛批阅的奏章。
可惜奏章下端的字并不是青洛写的,这些字轩辕晚晴再熟悉不过,因为它们全部出自一人之手——青羽苍。
十一份奏章,禀报了十一件轩辕国发生的变动。最后一篇奏章上,青羽苍的笔迹潦草,显然是有什么事发生让他心乱如麻。轩辕晚晴查看了落款时间,正是轩辕因干旱暴乱、云胭发兵相助之时。
至此,已经明晰。
十一堆碎玉块配的是这十一件变动,而这些碎玉块能够传达的信息量并不大,这样看来,宫暝应该是军师的角色。只有这样,她才能只凭借一些简单的信息便决定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而执行者则利用不起眼的碎玉块来传递事情的进展。这些碎玉块究竟表示些什么,参照这些奏章也不难推测出来,大抵是一些表明事情是否顺利、情况是否属实的简单信息,如何分辨或许也仅是凭图样凶险与否。倒也不得不佩服宫暝,竟能想出如此隐蔽的法子。细看这些奏章的批复,不难看出,青羽苍曾试图帮轩辕闻政挽回,然而到第十一件时已心力不足,很快便因“中邪”而体力不支。
轩辕晚晴心头隐隐作痛,青羽苍温柔的笑颜在脑海中不停闪现。他握着一把关闭她心门的钥匙,他的死别不仅阻绝了轩辕晚晴的回忆,亦关闭了往昔的铮铮誓言,关闭了海枯石烂不离不弃的情义。当年种下的刻骨相思,如今只余世上一缕魂魄,那些花草、荷包、竹简、字画,莫不是情殇的道具。如今再见故人笔迹、故人心机,轩辕晚晴只恨自己牵累了青羽苍,若不是娶了她,青羽苍根本不必绞尽脑汁保全另一个国家,也许还乐得轩辕动/乱可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轩辕晚晴愧悔的不仅如此。
那份对青洛不是时时刻刻都清楚的不喜欢正在缓缓萌芽,无法控制。
她不愿再想下去,慢慢阖上眼帘,忽然感觉到一双手握住她的臂膀。
“我本想散朝后与你商议,可不想出了那样的事……”青洛声线疲惫,“看来要阻止青繁锦,需得重新和轩辕闻政建立联系,我打算派人去寻老五,他若肯帮忙,咱们事半功倍。毕竟潇湘是青繁锦的亲姐姐,青谲也和贵太妃有脱不了的关系。”
轩辕晚晴沉默良久:“这样的两个人,会帮咱们吗?”
青洛犹豫道:“若是二哥,定然敢打包票说‘会’,可我却不敢断言。”
轩辕晚晴道:“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青洛看了眼酣睡的梁振:“这件事非得墨白去做不可,青谲在洛城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轩辕晚晴转过身来:“我想和墨白一起去。”
青洛听罢,瞠目结舌好半天,平日的巧言善辩全不知扔去了哪里,只觉得心胆尽寒,抓耳挠腮地才蹦出一句:“你不跟柳云走,却要和薛墨白去?”
轩辕晚晴脸上一红,恼怒发狠地推了他一把:“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人!”
青洛不妨,向后踉跄了好几步,退撞在梁振酣睡的椅子上,吓得梁振一个激灵跳起来:“皇、皇、皇、皇上……?!”
轩辕晚晴一眼也不瞧他们,大步出了纳谏阁。
青洛忙对梁振道:“准你一日假,回家陪你媳妇去吧。”没等梁振谢恩,便匆匆去追轩辕晚晴。
及追到凡愔殿外,因宫里行动人多,青洛不好放下身段,春雨不敢拦也不敢劝,遂小跑着去开了门,把筠竹叫出来躲进宫婢房中。
迈进苑内,青洛才一把扯住轩辕晚晴:“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
轩辕晚晴冷哼道:“不是有意的都说成这样,若有意……我可不敢想。”
“我嘴欠,你只打我出气吧!”青洛垂下头,拉起轩辕晚晴的手,作势要给自己一耳光。
轩辕晚晴堪堪收住,又好气又好笑:“越发没个正经了!也好当这个皇帝!”
青洛见她露出笑意,便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只要博你一笑,烽火戏诸侯也容易,何况一个耳光。”
“少来!”轩辕晚晴抽回手,“你不在未央宫好好守着云萱,来惹我做什么。”
青洛脸色一沉:“萱儿的身体是要将养一段了,六宫事务我已吩咐萧妃打理。只思南是个要紧,搁在谁那里我都不放心,所以想请你……”
轩辕晚晴听见他唤“萱儿”,心里有些空落:“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不准我去……”
她思维跳跃之快,青洛不能跟上,只有赔笑。
轩辕晚晴认真思索一瞬:“你也瞧见这凡愔殿了,思南若在这里,只怕不消三日便会腻烦。不如这样,每日也不必让嬷嬷抱来,只到祈煊殿去,我早早在那里等他。”
青洛大喜,忘情之下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我就知道你最可托付!”
轩辕晚晴两靥飞霞,羞恼地想要脱开身,却感到头晕,不自觉地靠着青洛的胸膛,听着他腔子里那颗心有力地跳动。
入夜,青洛去陪阮云萱,风音摆好了凝碧珠,一室辉煌。
筠竹在外道:“惠儿姑娘来了。”
风音打开门让她进来,轩辕晚晴问:“皇后娘娘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不察觉,你们也不经心么?”
惠儿见轩辕晚晴既不让座且上来就问询,不禁有些惶惑,便不敢玩笑,速答道:“再经心也没有了,任何膳食都是和顺先尝,我们原说不必这样,但和顺讲出仙故霓太妃的事要皇后娘娘再三注意。有时司膳做的东西不合娘娘口味,我与兰心便开小厨房自做,从未假手于人。”
轩辕晚晴蹙眉:“娘娘病了几日?”
惠儿凝神片刻道:“细思却有十天了。”
轩辕晚晴又问:“十天前除了晨安,谁常到未央宫?”
惠儿道:“娄昭仪和沐修仪。”忽而又想起什么,“娄昭仪带过一次梅花糕,娘娘因嫌腻,吃的极少;沐修仪做的莜面鸡髓卷娘娘却很喜欢!糟糕!因为糯糯的,还给皇子吃了一点!”
轩辕晚晴沉吟道:“你明日去找沐修仪,说娘娘病着需得忌口,唯独想念这道鸡髓卷,让她无论如何做了来。”
惠儿怔了怔:“可是娘娘已经小产,再要她做这个也无甚大用。”
轩辕晚晴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去吧。”
两日后,惠儿提着食盒来祈煊殿时,轩辕晚晴正在给思南做纸风车,思南蹬着小石墩趴在石桌上,兴致勃勃地看着轩辕晚晴灵活的手指一会儿就折出一个形状,然后用小木栓钉在打磨得极为光滑的小竹竿上。
惠儿怕思南动这盘糕点,特意等思南拿了纸风车由嬷嬷抱开,才打开食盒:“倒是没费什么劲儿,她一听说就给做了,还亲自送去的未央宫。”
轩辕晚晴端详片刻,拿起一块便放入口中,惠儿都来不及阻拦,直嚷道:“吃坏了可怎么好!”
思南被嬷嬷抱着,见轩辕晚晴在吃东西,便嚷:“思南也要!思南也要!”
轩辕晚晴招了招手,示意嬷嬷抱思南过来,拿起一个鸡髓卷问:“思南以前吃过吗?”
思南猛点头:“吃!吃!”
轩辕晚晴又笑问:“好吃吗?”
思南张着小手:“好!好!”
轩辕晚晴站起来,把鸡髓卷递给思南,思南欢喜地抓在手心就往嘴里送,急得惠儿冲上来就抢:“皇子可别吃!”
轩辕晚晴拦下惠儿,问:“这次好吃还是上次好吃?”
思南满嘴都是糕点,含糊道:“智赤……智赤……”
轩辕晚晴笑笑,对惠儿道:“你回去吧,让皇后娘娘安心养身体,不必担心思南。”
惠儿惊魂未定,看看思南又看看轩辕晚晴,老大不乐意地走了。
轩辕晚晴吩咐嬷嬷:“放皇子下来自己跑,不要总是抱着他,两岁多还摔跤,小心太过。”
嬷嬷不敢违逆,赶忙把思南放下,思南撒了欢儿地高举着小风车来回跑。
不一会儿,他跑累了,索性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嬷嬷叫道:“小心着了凉!”
思南咯咯笑着爬起来,扑到轩辕晚晴身边,轩辕晚晴爱怜地给他擦了擦汗。
思南原本是不喜欢轩辕晚晴的,因为这个娘娘不像其他娘娘那样爱抱着他、宠着他,而且不常见面,但是这个娘娘真好看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思南尚幼,还不懂得什么是心灵美,只以外在美决定一切,此外这个娘娘会做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思南第一日来祈煊殿便被轩辕晚晴扎的美人灯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