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水田被伺候得不好意思起来,说:“妈,你也歇会儿。”唐氏说:“水田呀,你睡觉要紧,你睡好了才有奶水,妈做得来。”
孩子快满月了,唐氏坚持要给小孙子做满月酒。她家老大曾朝福只有曾华华一个女儿,大儿媳周月华四十好几了,眼看没有给她抱孙子的希望了。二儿媳汤水田第二胎生的果然又是个胖大小子。她老头子曾庆富去世时只看到挺着肚子的大儿媳。
唐氏不自觉地想起了曾庆富,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曾庆富走了十几个年头了,他走得那样痛苦那样惨,走时还没见着孙儿吗样子。唐氏认为,他肯定是不暝目的。
她和曾庆富这一辈子,过得实实在在和和睦睦,连脸都没有红过。唐氏自从进了曾家的门,就谨记着父母亲送她出门时的嘱咐。开始时,她虽然还有些害怕。渐渐地,她知道曾家都是好人,老实人。她和曾庆富两口子独立过日子的时候,好长一段日子,家里头的事情都是两个人不声不息地做着,曾庆富也从来没有吩咐她。有了三个孩子后,特别是婆婆去世以后,她有时候面对一些事情,不知所从,还真希望听到曾庆富安排她去如何办。可是,她身边只有一个本本分分的男人,没办法,她只好尝试着自己来拿主意,渐渐的,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唐氏说话就算定了,曾庆富总是不声不响地听着,然后,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做了。有时候,唐氏还真的感到自己的艰难,真希望有个替自己拿主意的人。但是,这又往往让她回忆起二十几年前,深更半夜自己扒在曾庆富肩上,三个人没命逃奔的一幕。那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呀,她的前面,是跟黑夜一样充满恐惧的未来。黑夜里,还不断听到阵阵狗叫,虽然离唐家大湾越远,那熟悉的狗吠声也越来越小,后来渐渐没有了。她听到的已经是路过的村庄里传来的狗吠声。后来,她听到的只有曾庆富父子粗重的喘吸声了,她只能把一切交付给他们父子了,不管是祸还是福……。
本分的曾庆富却让她过得塌实。她懂得了,人这一辈子要珍惜自家的活法。曾庆富的本分,也是她的福气。后来,儿子们大了,大儿子成了干部,女儿也出嫁了,小儿子还成了乡里土改工作队的成员。她从小儿子曾朝顺那,从曾家湾的土改中多少知道一点地主剥削庄户,贫雇农更加凄惨的命运的道理。她既才明白,父亲虽然没有招惹过谁,二七年闹农会,为什么那些个穷小子们不放过她一家子。因为她父亲有着数百亩上好的田地,虽然家里连同曾庆富父子,只请了四五个长工和短工,外面却还有不少庄户。她从那么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变成曾庆富的老婆,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她的经历在乡村中已经算得上是惊心动魄的了。当她的父亲母亲看见她家的光景时,恨不能把他们在唐家大湾的家产都搬给她。可惜,家产被她的父母亲领养的哥哥很快就输光了。解放前几年,他们家基本上破了产,田地已经不多,解放时划了个富裕中农成分。不久,两位老人相继谢世,她那个哥哥吸食大烟,被政府强行改造戒烟,后来翻戒死了,他们家已经没有亲人。她回过头又想通了,如果她哥哥不败了他们家的家产,她家还真是个大地主。到曾家后,接连的失子之痛,也让她几尽痛不欲生。女人哪,没有比一次又一次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眼睁睁离去,却束手无策更痛苦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一个真正苦命的女人。
想到这一些,唐氏禁不住又一声长叹。辛酸的往事又仿佛就在眼前。老头子这一辈子只有迁祖坟那件事单独拿定了主意,其他的事情都是听信着唐氏。
生第一个孙子的时候,唐氏要做酒,曾朝顺到汤家报喜,汤德水不同意,并要曾朝顺做唐氏的工作。说现在刚搞过大跃进,一是都忙,二是这两年上报的产量高,上缴粮也过了头,日子都过的紧巴,不要铺张浪费,再糟蹋不起咧!孩子生下来了,母子平安,就行了。这一次,却是双喜临门,汤德水刚刚升任沙河区委书记。曾朝顺知道岳父的脾气,他见母亲态度坚决,想想也是,第一个孩子出生,没有做酒,这次再那样,不仅母亲唐氏不会肯,他也觉得对不起汤水田。故此,曾朝顺到冲湾岳母娘家报喜时,见岳父汤德水没有回来,干脆直截了当告诉了他岳母娘和妻兄,他们都很赞成,他岳母娘笑眯了眼,说:“你家的事,亲家母和你自己做主,别听死老头子的,反正他在沙河区里头,不比以往他就在冲湾,现管着哪!”
曾朝顺傻笑着听岳母娘发完一通子高见,便回到了曾家湾。孩子满月,曾朝顺给他取名曾祥悦。曾朝顺亲自到冲湾供销社备办了物资,满满地挑回了一大担。家里头,把栏里长足了膘的大肥猪宰了,第二天热热闹闹把孩子的满月酒做了。之后,曾朝顺又择日送汤水田母子到冲湾走月子。
汤水田从娘家走月子回来,按照习俗,要挨家挨户送用月牙印木模压出来的正中点了红点的满月型的干糯米粑子。一般一户四个,他们家一户送六个。汤水田从娘家回来时,曾朝顺用竹箩筐挑了一大担。
这天吃中午饭的时分,唐氏提了个竹蓝,踮着小脚,从东头横屋送起。曾庆芳家正吃中饭,曾庆芳曾春生父子坐在饭桌上吃,段九妹挺着大肚子,坐在火箱上,一边烤着火,一边吃着。黄氏还在灶房里捡着场。
唐氏推开他家的门,笑道:“哟,正吃着哪。”唐氏进屋夹带进去的一股子冷风正好吹在段九妹脸上,段九妹道:“伯娘,外头好冷么?”曾春生赶紧站起来,问道:“伯娘,吃了吗?”
唐氏还没来得及答话,曾庆芳吩咐曾春生道:“叫你娘出来,伯娘有事咧。”
曾春生给唐氏搬了条凳子,唐氏嘴里说着“不坐,不坐”,却在段九妹傍边坐下,她伸手摸了摸段九妹的肚子,高兴道:“快了,快了。”说得段九妹脸红了起来。
黄氏从灶房里出来,也高兴道:“但愿跟你们家水田一样就好哪,千万学不得曾书记家的,下了一窝子,还只有一个带把的!”
“会咧,会咧,肚子长得下咧。”唐氏说。
“我看也是。”黄氏也端详着段九妹一阵,接着道:“我怀春生那阵,好象也这个样。”黄氏也是一双小脚,她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了,头顶梳了个髻子。
唐氏从蓝筐里拿出六个干粑子递给黄氏,黄氏惊道:“咯样多呀,嫂子亲家跟嫂子一样爱好哪!”
听到黄氏夸张,唐氏替亲家母唱赞歌道:“哎呀呀,我家亲家母到底疼女呃,又会做事,有个模子样哪,嫂子呀,你看,你看,粑子都有楞有角,匀称着呢!”
“是咧,是咧,到底不是别的人家,做事象模象样。”黄氏跟着称赞道。
“妈呀,我不想吃饭了,热个伯娘刚拿的粑子给我尝尝。”段九妹道。
“要得要得咧,我跟伯娘说完话就热去。”黄氏回话道,又冲唐氏笑着道:“嘴巴谗着咧。”
“你看我个老糊涂,妹几喜欢,就多拿几个。”唐氏边说边站起来,从篮筐里又拿出一把,放到桌上。
“哪能咧,哪能咧,你还没送咧。”黄氏阻止道。
“要不得,要不得。”曾庆芳也停了吃饭,反对道。
“就你谗。”曾春生责怪段九妹道。
“春生呀,再咯么说话,伯娘不爱听了,莫说几个粑子,搁九妹身上,就是别的东西,伯娘也愿意。”唐氏装做不高兴道。
“好了,好了,你伯娘有咯么个心意,也莫却了她的意,九妹才怀头胎,你们男人家不懂女人怀崽的滋味,嘴谗,就是想个东西哄哄嘴巴。”黄氏一边袒护着儿媳一边取悦唐氏道。
“不搅和你们一家子吃饭了。”唐氏高兴道。说完话,唐氏提了篮筐,出了曾庆芳家的门,黄氏踮着小脚送到门口,等唐氏进了别的人家,才吱呀一声关了自家的门。
唐氏走得几户人家,又踅回家里取一篮粑子。这么着来来回回,一户一户推门进去,跟每家的婆婆婶子媳妇聊上几句,捏捏小孩子的脸,递给小孩子粑子,兴奋地听着小孩子闹粑子吃。对有了身孕的媳妇,唐氏总要问问,平常关系不错的,她还要伸手摸摸她们的肚子,算算产期。
唐氏这么一个中午走下来,不仅让因为寒冷躲在家里的人们感觉到了人情的温暖,也在曾家湾满湾子掀起了一遍称赞声,不仅称赞汤水田母亲的能干,而且称赞着唐氏这个做婆婆的会做人,也为曾朝顺两口子在满村子里增添了一份人情分。等走到最后一户人家,也就是顶西头西厢房的曾风云家时,已经是下午队里出工的时候了,曾风云已经出了门,张金玉才把粑子接到手,孩子们就蜂拥而上,拿着粑子嚷着要她们的娭几高氏去烤着吃。
高氏边朝灶房走,边哄她的孙儿孙女道:“吃多了肚肚痛,好崽,莫抢,莫抢,娭几烤去,哪个听话,娭几让哪个多吃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