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三十五章
大旱已经把人们的期盼变成了锥心的焦虑。
年纪大的人们头几个月还唠叨着,诉说着历史上曾家湾遭受的大旱,人们对如今的旱灾还不以为意。但没有想到,旱情一日重于一日,人们一天天地等待,老天爷就是不下一滴雨。
还在早春,由于曾朝顺他们的先见之明,先行堵水,提前开耕,曾家湾生产队垅坑里三十多亩上好的田都插上了秧苗。白水溪拦下的水,加上大塘里的水,一遍又一遍游走到。滴水贵如油。垅坑里其它的生产队希望老天爷下雨,等下半个来月后,只好到大队水库里放水。
根据公社的指示,大队研究决定,对水库里的水实行按队分指标放送。放前面的,因为水库水面宽,每队限放一寸,放后面的,水面窄了,每队放一寸五。
曾家湾生产队开耕没有放水,等秧苗长到快抽穗时才放了两回水。到秋收时,垅坑里一片金黄。其他队有少数得到收成的,大多数因为没有水,泥都没翻过来,有些只翻过泥胚,耙田时就没有了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泥胚慢慢发白。整个冲湾乡没有哪一个生产队山上的梯田开过犁,山上的田全部干裂开来。冬天和第二年的春上,只下过几次小雨。到第二年夏天,连山柴都象火烧死似的,路边的野草早已枯萎了,只有高大根深耐旱的树木还生长得比较茂盛,大多数树木只剩得寥寥的几片残叶,个别树开始枯死了。曾家湾垅坑里的田也坼开了手指般的口子,全队只抢种下四母大丘一丘田的稻子。
第二年春夏之交开始缺粮,到了秋后,特别是年前,个别条件较差的地方开始断粮。大跃进以后的一些地方干部总是想方设法往脸上贴金。还在干旱发生以前,就一年一年加报产量,不管是否真增产了。这样,得增加上缴。从表面上看,这固然是为国家多做贡献。灾害发生后,他们却隐瞒灾情,生怕因为绝收得个落后的帽子。人们只得生着法子寻找能够裹腹的东西。有些地方实事求是上报了灾情,政府实施了救济,虽然全国干旱的面积太大,政府救济的数量有限,但终究帮助了那里的人们。
第二年秋上,等收割完毕,曾朝顺和队委成员一商议,决定对曾家湾生产队的库粮开始有计划地发放。同时,曾朝顺提醒,要各家各户细水长流,看样子这场干旱没有收脚的迹象,想保住全队百十条人命,得早作打算。
曾朝顺原本黝黑的脸膛因为忧虑越发地黑了,脸上胡子也浓了。
这日下午收工后,曾朝顺在白水溪边的小路上叫住了曾春生高克上。三个曾家湾生产队的核心人物坐在路边上,默默地吸了一会儿喇叭筒烟,曾朝顺终于开口道:“我看各家各户快熬不住了,得向国家请求救济了。”曾春生少有的板着脸,道:“要得。”高克上没有说话。曾朝顺道:“克上,你呢?”
高克上颦紧了眉头,半晌,才道:“得开个会,大伙议议,要不然真能饿死人。”
晚上,天气焖热得人浑身汗倪倪的。
曾家湾生产队在正厅屋里开会,研究上报灾情。这是曾家湾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会议之一,曾家湾生产队的四名队干部都参加了会议,在曾家湾生产队的两个大队干部也到了会。
六个人三条长木凳围着靠着神龛的八仙桌坐着。五个男人除曾风云和曾朝福穿了个旧短褂外,其他三人都光着膀子,露着晒得黑黝黝的皮肤。曾风云和曾春生坐左面,曾朝福和高克上坐右面,曾朝顺和抵替曾德芳新任生产队出纳的周修秀打横坐着。
桌子上摆着曾朝顺从家里提来的一盏旧马灯。
天气热,但晴朗,天空中布满了星星。照以往,这样的天气正是孩子们玩耍的最好时候。现在,因为吃不饱饭,孩子们已经没有了玩耍的劲头,曾家湾里好长一段时间一到晚上都静悄悄的了。
还未开会,屋子里就已经弥漫了浓浓的烟草味。五个男人都在抽着旱烟。大家都神色凝重,连最喜欢开玩笑的曾春生也紧闭着嘴唇。
会议发生了分岐。曾风云先发言,他坚持从轻上报,或者不上报。他认为曾家湾比别的队好,国家建立时间不长,大家应该为国家分忧。加上曾家湾生产队本来就是个先进队,要带个好头,不要动不动就向国家伸手,要求救济粮,国家也正在困难时期。另外,他和曾朝顺是参加过土改工作组的干部,他和曾朝福又都是大队干部,向国家伸手伸得多,也表明他们没有教育好群众,没有做好工作。
曾风云这么一说,曾朝福就没再做声,他是大队长,尽管他心里焦急。
高克上一改温顺的性格,囔道:“噢嗬,叫这么个说法,哪天饿死了人都不要作声了!我当保管员晓得,现在,我们队里的仓库里只有千把斤谷子,里头还有些做饲料的二瘪谷,大家家里早已是喝清汤稀饭了。你家张金玉冲我哭叫了几次了,你未必不晓得?政府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凭啥不让政府知道我们遭了灾?”
“你!你……高克上要记住,你家里有个地主咧,你别站错了阶级立场!”曾风云急白了脸,道。
“你不就是个**大队干部嘛,你少拿我哥压我,他是他,我是我,我是贫农,我不是地主!”高克上仿佛一头怒狮,一拍桌子,唬地站了起来。
他个子高大,马灯的光线将他魁伟的身材和光膀子上发达的肌肉映在墙上,形成了一股强大的震慑力。热汗从他的脸上脖子上胸膛上肩膀上以及宽阔的背脊上往下流,他的额头上和太阳穴青筋暴起。
“风云……”曾风云正要发作,坐在他对面的曾朝福忙递眼色制止道。正要站起来的曾风云识趣地坐定了,没有再嚷嚷。
高克上为人和气,心地善良,做事实在,在曾家湾里极有人缘,加上农活他样样拿手,当时,曾朝顺挑中他当生产队保管员,大家都赞成,连他曾风云都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说实在的,曾风云平日里还多少有些怯高克上,倒不是高克上个头比他曾风云高大,这原因真有点说不清楚。
“要死了,吓死人了。莫咧,坐咧,坐咧!”傍边的周修秀嘴里嚷着,她拉了拉高克上满是汗水的光溜溜的膀子,用女人特有的温柔方式熄火道。
“坐下,坐下。”曾朝福也安抚道。高克上这才重新坐下,虎着脸吸他手指头上夹着的旱烟。会议一时冷了场,大家都不做声,焖头吸着烟。
“细格几饿得苦了咧!”周修秀叹息道。她的儿子曾牛运和曾朝顺的儿子曾瑞儒都才两岁,她男人曾奇在衡阳市机械厂食堂做厨师,还弄得点剩米和面灰回来。曾风云家小孩多,孩子们早饿得脖子象麻花杆子了。张金玉再要面子,都敌不过孩子们嗷嗷待哺的眼神,她要曾风云母亲高氏到周修秀家借过两筒米了。有一次,张金玉摸黑到她家,冲她抹了好一阵眼泪。
“我看救命要紧呢。”见大家都不做声,周修秀补充道。
“春生呀,你说两句看。”曾朝顺焖着头,冲曾春生道。
曾春生不自然地干笑了笑,他用眼角的余辉扫了扫曾风云,道:“照道理,我们不该给国家添负担,坏就坏在狗日的不下雨,我个会计都没个当的了,我不要算么子了啦。粮哪,吗子都没得了,会饿死人咧!”说到这里,曾春生脸上少有的出现了一丝苦笑。
前不久,他结婚了。他老婆段九妹比他少十岁,才十九周岁。就是因为家里断粮,他岳父听说曾家湾好,决定让女儿嫁过来。可以说他是讨了个便宜老婆。目前,他们家还有稀饭吃,但这个样子下去,不要多久哪一天也得挨饿了。
“哥,你有啥要说的?”等曾春生说完,曾朝顺对曾朝福问道。
曾朝福苦笑道:“该说的几位都说了,我情想,老天爷开开恩就好了。可老天爷不养人了咧!风云说的理是那个理,几位道的也是个实情,没得哪个扯屁谈。曾家湾里自古没饿死过人,老辈上,皇粮要交,遇着个天灾也要报县衙。现如今,贫下中农都奔社会主义了,出了天灾不报,这个话可不好说,万一饿死了人,政府还不知道,我们倒是落了个替社会主义抹黑的罪名咧!”
曾朝福边吧烟,边缓缓地说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虽然很平静,但看得出,那上面的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里似乎都藏着痛苦。
等曾朝福说完,曾朝顺谁也没有看,黑着脸道:“我是没得法子了,你哪个有本事不上报灾情,能保证曾家湾不饿死人,我立马不当队长了,你哪个来当好了!”
停了停,他继续道:“话说回来,上报也有个吗样报法的事,我想实情吗样子就报吗样子,我们不诓政府。另外,现在见天都是火辣辣的日头,就是狗日的毒!但毒是毒,也保不准哪天下雨了,要鼓叨着乡亲们莫放过一点子机会!这一年多时日以来,溪底塘面子边上都没荒着,见着一点湿地方能插种个啥就莫含糊。俗话说得好,饭少加把菜,菜叶子也养命哪!我们要靠政府,但现如今政府确实也困难,政府如果救济一点,我们自己多想想法子,再难也挺得过去咧!”
“朝顺兄弟这个**在理!”曾朝顺一说完,周修秀笑着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曾朝顺看了看曾风云,曾风云绷紧着他那张瘦脸,一言不发。
见大家都没什么要说了,曾朝顺便让大家一户一户摸情况。曾春生先一户一户报这一年多队里分发的口粮数,大家再估算,凑凑平时了解的情况。直到夜深了,估计也差不多了,曾朝顺吩咐曾春生道:“今个夜深了,明天你还问问那些个人口多平日里困难点的人家,这稀米汤饭还喝得上个多久,赶紧往大队报情况。风云虽然在本队,有些个实情队里还得上报。”
曾春生咧开嘴笑了笑,算是答应了。曾朝顺站了起来,大家也起了身,准备回家睡觉。
就整个冲湾而言,相比之下,曾家湾受灾的程度算是较轻的。
夏末秋初,好些个人家开始饿肚子了。妇女们偷偷摸摸上山挖一些还没有枯死的野菜,回家掺在没有几粒米的稀汤水里。
救济粮虽然数量不多,对曾家湾大多数人家来说,却正好赶上了趟,无异于雪中送炭,解了各家的燃眉之急。九月分,四亩大丘的稻子一收割,各家又分了百几十斤金灿灿的谷子。大塘底子周围,白水溪溪边上意外地挖了千余斤红薯,各家各户都或多或少分了几十上百斤,曾家湾里人们脸上的愁容渐渐消散。
秋后,零星地下了一些细雨。
一个阴天的上午,冲湾公社在冲湾祠堂的天井里召开了全体公社干部、各大队书记、大队长和各生产队队长三级联席会议。公社副书记刘长根主持会议,公社书记汤德水传达了县委和区委会议的精神,号召要组织生产自救。
县里调拨了一些冬小麦种子和豌豆种子,区里已经按公社划拨了指标,公社书记汤德水又跑了一趟县里,凭他的老资格以及和现任县委书记原沙河区老区长张谱的深厚交情,多争取到了一批种子指标。公社已经把指标分发到各个大队,各大队要尽快分发到各个生产队,并派人到沙河区粮站去挑。现在,种子还在区粮站的仓库里。另外,公社要求,严禁分吃种子,这是一个政治任务,谁不组织播种,私分种子,就要处分谁。
坐在天井里,看着主持台上只这两年就满头白发的岳父,曾朝顺心里第一次涌上了一点酸楚。他这老丈人时时想到的是全公社,他和汤水田结婚三年多了,他到他们家总共不上三次,有两次还是公社组织全体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到曾家湾生产队现场参观。有什么便宜事好事不仅家里没份,他曾家湾生产队也不可能比别人多一点。不过,他曾朝顺也是个臭脾气,他也觉得岳父本该这么着,如果岳父让他沾个便宜,他也未必肯干。
散了会,已经是中午偏晚的时间了,曾朝顺正要和曾果曾朝福一路回家,汤德水追到祠堂门口,叫住了曾朝顺。
汤德水说:“到家里吃了中饭再走。”“饭就不吃了,家里是不是有事?”曾朝顺站住,对他岳父说道。
“没得个鸟毛事就去不得?”汤德水看着女婿爽声道。
“倒不是咯个意思。”曾朝顺笑道。
汤德水就这样,人爽直。但曾朝顺不想给他岳父添负担。现在这遭灾的日子家家口粮都紧,多一个人吃饭,家里下一顿就要缺一个口子。
汤德水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人,他虽然当着公社书记,家里又就在公社傍边,但他从不依仗这一点向队里打招呼,他家也从不在队里沾半点光。
“有饭吃,你小子还不领情?听汤书记的,我们先走了。”曾果笑着道。
汤德水冲曾果曾朝福开玩笑道:“你们我可管不起了,我的本事比你们大不到哪里去,啊!”
曾果也笑道:“我两个知道你那点底细,要是都去你家吃饭,保管嫂子和家里人明日就缺一天粮。”说完,笑着出了祠堂。
汤德水转过脸来面对曾朝顺说:“队里还好吧,娘的麻屁,没得揭不了锅的人家吧?”
“没得咧!”曾朝顺说。
“那就好!”汤德水满意地说,“你个队长还当的象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