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浅淡的说了几句,张初仪服侍孙大娘睡下,吹熄了烛火之后,又看了看入睡的哥俩,回到房间。和衣躺在床上,望着乌压压的夜色,径自出神。
没想到竟是他默默地让人打扫着自己的旧居,她初时并未注意罗大嫂说的话,后来才想到,为什么她会说自己又来了,只怕他之前就是拿自己当幌子吧。
他们住的那条巷子本就偏僻,只住了孙家和他们家,当他们同时搬走之后,只怕更少有人靠近了。加上他又弄了一把钥匙,才会这般堂而皇之的登门打扫,三年来。竟是无人注意。
若不是她今日心神恍惚,靠近了那个让她无法目睹的家,不知何年何月她才会发现这身后的一切。
是呵,那个简陋的小院,不止有自己的回忆。也有着他的回忆,更有着属于他们的共同记忆,那些单纯而美好的岁月。
自从将那一封信递出,匆匆已是三年,这三年的时间里,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一点点的沾染污泥。心中被更多的阴影覆盖,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算计,对任何一个靠近自己的人。虽然面上含笑,心中却是冰封依旧。
她害怕,害怕自己会变得面目全非,变得让她再也认不出初时的自己,是以这几年来。她竟是从未照过镜子。都说面由心生,天知道。她多怕看见那晕黄的镜中,会出现一张让她厌恶至极的脸。
张初仪这才明了,每一次失去那些她自已珍惜的人,都会让她的心痛一分,可是原来,失去自己竟也能让她体会到那般深沉的心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初仪初仪,是不是柯大人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才会给自己取这么个表字么?也许,这个仪除了表面的意思以外,还包含着她的心吧。
转了身子,透过半开的窗棂,张初仪定定的凝望着天边的繁星,她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他呢?
那个杀人不见血的深宫,会将他改变成什么模样?
会不会让她陌生的再也看不到丝毫,当年那个一脸惊奇,会软软的叫着自己瑗姐姐,让她怜惜不已的孩子的影子?
带着这样的疑问,张初仪终于在一个时辰之后,抵不过双眼浓重的酸涩,神情不安的陷入了梦乡。
鸡鸣破晓,已经进入五月的京师,完全的披上了春日的绿装,那些深深浅浅的绿色,为庄严大气的京师,带来了数不尽的生机勃勃。
清宁宫
挥手让两个侍女退开,何鼎伸手,柔软的绸帕在朱祐樘的面上轻拭几下之后,交给了距他最近的李屏云。
“殿下,今日可还要做操么?”
“要做。”朱祐樘沉声答道。
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着当年她交给自己的那套健身操,风雨不辍,虽然没有让他更加健壮,却也没有如幼年时的那般虚弱不堪。
“好。”何鼎应声之后,看向身边的秦罗,“秦罗,你好生陪着殿下。”
秦罗立即领命。
“殿下,老奴就先下去准备早膳了。”
“嗯,去吧。”朱祐樘言罢,抬脚出了寝殿,望了一眼蒙蒙亮的天色,站到了殿外。
“壹,贰,叁,肆,伍,陆,柒,捌。”
“贰,贰,叁,肆”
当朱祐樘做完第二个八拍的时候,他身后的秦罗,就看到了一个宫人,神色匆匆,向他而来。
“秦公公,黄大人有事禀报。”
一听是黄览,秦罗的神色立即严肃起来,“你且候着,等殿下完事之后,再详细禀报。”
宫人连忙称是。
稍后,朱祐樘终于做完了一整套操,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嫣红,倒显得脸色没有了平日的苍白。
拒绝了李屏云递过来的绸帕,他看到了秦罗身边的宫人,“有何事禀报?”
宫人立即躬身,“殿下,是黄大人,他说有要事禀报殿下。”
一抹担忧染上朱祐樘的眉心,可是又出了什么事情么?
“宣。”
宫人行礼之后,立即转身离去,少时,一身规矩公服的黄览走近。
掀袍参拜,“卑职黄览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黄大人请起。”
言罢,看了一眼秦罗。
秦罗会意。立即开口,“你们都下去吧。”
身边侍立的宫人,齐齐行礼,“是。”鱼贯退了下去,一时间,殿外只有朱祐樘,黄览,秦罗三人。
“出了何事?”
“殿下,是这样,昨晚卑职公务结束的早了些。回家换了衣服之后,就想着去那边看看, 可是。刚来到门前,就发现大门竟然开着,卑职以为是遭了贼,就隐了身形,悄悄的进去。打算将贼人当场拿住,却没想到那贼人的身形却似乎是个女子的模样,卑职一惊 ,发生了声响,接下来就听到了一个姑娘的声音,却是张小姐。她问卑职是谁。卑职谨记殿下的吩咐,初时并不出声,可是后来。张小姐说如果卑职再不出现,她明天就将宅子卖掉,卑职心惊之下,才现身,掏出了火折子。”
当听到女子模样的时候。朱祐樘就感觉到了他飞快的心跳,等到黄览话音落地。神情顿时激动起来。
“她如何?”
不敢冒犯天颜,黄览垂眸,低声答道,“夜里太黑,火光太暗,卑职也无法看清,只见是张小姐,卑职就放了心,后来,张小姐又问,卑职因何在此,卑职无奈,才说是奉了您的吩咐,来打扫。”
眼睛微抬,看朱祐樘似乎并无责怪的神色,黄览才些微安心,继续说道,“后来,卑职亮明了身份之后,张小姐却开口,说是有句话要卑职传达给殿下。”
“什么话?”朱祐樘此时已经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听到她有话传给自己,立即追问,神色焦急。
“张小姐说,她会在明日申时,在京师中的无名酒楼,恭候殿下。”
朱祐樘顿时呆住。
时隔三年,她终于肯见自己了么?
第四章 旧情浮沉
让黄览退下,让他转达,自己一定会准时赴约之后,朱祐樘回到寝宫,让宫人全部撤出,坐在书桌前,陷入回忆。
往事历历在目,朱祐樘仍旧清楚的记得,当他看到那枚凝结了他所有心意的指环,清脆落地的时候,心中那清晰的碎裂声,噼里啪啦,就这么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还记得的那年的意外,他第一次觉得,那个从来都温柔细心呵护他的瑗姐姐,是个女子,是个豆蔻年华的女子。
及至后来,他又做了那个旖旎的梦,梦中缠绵的影像让他羞愧难当,却又不舍回味,此后的日日夜夜,她的一颦一笑,无时无刻的不在他的眼前,脑海,睡梦中,反复涌现,折磨得他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消瘦下来。
这股突如其来的感情实在太过汹涌,他有些被吓到了,同时又被心中涌起的罪恶感给紧紧纠缠着,瑗姐姐对自己那么好,他怎么能起这样龌龊的心思?
越是想要止住,可是那股想要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却更加强烈,惊恐的让他想要逃离。
许是自己身边的女子太少的缘故?才会让他的目光只停留在瑗姐姐一人身上?是以,那日之后,他开始用心,重新打量起身边的女子来。
那些被他忽视的过往,一点一点的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不知何时,他的寝殿中,贴身的内侍除了何伴当和秦罗以外,又多了许多姿色各异的女子,或清秀,或端丽,或灵动,或娇艳,比那宫后苑中的百花还要芳华嫣嫣,却都用着同样的目光打量望着他。
那样的目光他并不陌生,宫中现有的妃嫔,那么多的宫人,大多都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父皇-当今天子,有仰慕,有渴望,有娇怯,有柔情,不一而足。
曾经,他也在母亲的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眸光,可是,当他被重新接到宫中的时候,母亲的目光就变了,不再有倾慕,不再有期盼,只有对自己浓浓的柔情还有关怀。
他不知道这是因何而变,然而他似乎意识到,现在的他已经陷入了父皇那般的境地。
身边环绕着的,这么多隐藏着无尽的意味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他其实很想知道,父皇是如何坦然面对这样绵密的目光的呢?
来不及让他找到答案,就被皇奶奶打乱了思绪,看着那两个美丽的女子。他突然想到,也许,等他接触了其他的女子之后,就能将渴望瑗姐姐的心思放下?
所以,他随便指了一个女子,让她来伺候,开始,他很自然的起了欲念,可是就在他想要更深一步的时候,瑗姐姐那满身伤痕。凤眸含泪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不信,反复几次。却都是同样的结果,面对眼前的风光,脑海中很自觉的换成了她的模样,可待他看清了女子的面容之后,竟是连最后的欲念都消散掉了。他的心中瞬间翻江倒海,立即打发走了那名女子,一夜无眠。
后来,他又再次召唤了那个女子几次,却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因着这。还惹了青矜姑姑一顿训诫,让他切莫痴迷。
他只有苦笑,这般隐秘的心思他要去向何人诉说?就那么一日日的苦恼着。
就在一日。他去看望吴娘娘的时候,被她看出了端倪,在她的百般询问之下,他才说出了实情。
自母亲过世之后,吴娘娘就好比是他另一个母亲。也是让他感觉到温暖的所在,告诉了她之后。看着她复杂的眼神,他的心中不禁有些不安。
还记得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呢喃着“真像,你和他当真相像!”
他不解,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听着她用着苍老低沉的嗓音,缓慢的叙述着父皇和万贵妃的陈年往事,身边的老宫人间或补充一点,他才明白了那段尘封的恩怨纠葛。
最后,吴娘娘只说了一句,“好孩子,希望你不会让她变成第二个她吧!”
离开吴娘娘的寝宫,后来的一段时间,他都仔细的观察着父皇和万贵妃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不得不说,万贵妃或许狠毒,或许善妒蛮横,可是,她对待父皇,虽然也有着那些其他人都有的渴求,可是更多的却是情真意切,父皇就是她今生的一切。
后来,这突如其来的滚滚情潮,终于慢慢的沉淀了下来,埋藏在了他的内心深处,他明白了,在感受过了她所给予的深沉关切怜爱之后,那种让他感觉到温暖,安全的感觉是别人无法给予的,宫中的那些个女子,如何能够与她相比?
那种想要日日相见,不论看到什么都能够想到她,想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只求她熙然浅笑,想要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想要拥她入怀,想要更深刻的了解她,想要和她分享自己的一切,想要她温柔的目光永远的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看见她笑,他亦会不自觉的唇角轻扬,看见她落泪,恨不得那残酷的一切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莫在让她心伤,看见她眼中染上忧愁,动用他所能动用的,只为换她一展眉,这一切的一切,都清晰明了的让他明白了。
他,是喜欢了她吧?
喜欢上了那个眉目温柔,唇角含笑,总是用着怜惜的目光注视着他,伴他一路成长,给了他至多关怀,总是笑靥如花,温暖如阳的明媚女子。
无法体会书中所描写的那些海誓山盟,矢志不渝是怎样深沉的感情,他只盼望,以后的时光中,始终有她温暖的眼神一路相伴,与他携手并肩,笑看这灿烂却又艰辛的尘世间。
然而她实在太过美好,周身的光芒,不止吸引了他,更是吸引了那个伟岸如山的男子。
确定了自己的心意,重阳那日再相见,却已是一片新的天地,不停的追逐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每一句她的关怀都让他窃喜不已,可是他也注意到了,有另一道同样的目光追逐着她,那是她的邻家大哥。
也许,他比他更早的喜欢他吧?
才会那般奋不顾身的舍了性命,只求她能够安然逃离?
也许,他当真比自己更适合她吧?
是他,在她骤然失去父亲的时候,陪着她度过锥心的痛楚,是他,帮她照顾年幼的弟弟,更是他,在她的背后,默默的关注着,做着他本不应承担的一切。
当他听闻,拒绝了他心意的她,竟然已经和他订立了婚约,浓浓的失落袭击了他。
终究,那些他在意的人,都,离开了他。
而这股深似海的落寞,比他看到那两枚红最相思鸟指环的时候,得知她搬离了充满着回忆的旧居,远离京师的时候,更加深沉,重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眼底深处的郁郁凝结了许久,许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说不清楚,当他听到孙明中失踪的消息时,心中的复杂感情,他心疼她的再次失去,可是,也许还带着庆幸吧。
庆幸,她仍旧不属于任何人。
大臣,先生,宫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他温和宽厚,纯孝仁善,若是他们知道了自己竟然有这般阴暗的想法,又会用何种的神情看待?
可是,他却无法掩盖,掩盖自己的心,掩盖自己的情,因为,他是人,是一个渴望拥有心爱女子的人。
虽然他很想让那个得到了她约定的男子,永远的离开,然而,却 终是不忍,不忍她再次失去依靠,不忍她再次落魄失魂,那样的模样,他再也不想见到,再也不想。
他不安,十分的不安,他不知道这次突如其来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可是他却知道,他不能,不能让她的悲伤,再一次的被呈现在世人的面前。
是以,他暗地里示意顺天府,全力寻找失踪的孙明中,却瞒下了事情的经过,没有让世人知道,这其中的实情,竟然和内宫有牵扯。
他震惊至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一帮流寇中会有锦衣卫的存在,而且是未央宫的守卫。
这让他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暗中注意未央宫许久,却是丝毫头绪也无。
此刻,却意外的听到了她想要见自己的消息,如何不让他惊喜?
清润的双眸中,光采渐渐恢复,朱祐樘“蹭”的一声,站起身来,吓了刚进殿的何鼎老大一跳。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让宫人一一摆放碗碟,何鼎满面担心。
看着宫人退出去以后,朱祐樘才有些失措的开口,“何伴当,她,她要见我了,我该怎么办?”
谁?谁要见殿下?
何鼎一头雾水,可是看到朱祐樘眼中的痴恋之时,幡然醒悟,“殿下,是张小姐要见您?”
朱祐樘点头,唇角泄露丝丝浅笑。
“可知为何要见您?”
“不知。”言罢,朱祐樘就开始在殿中来回走动,神情甚是纠结。
何鼎的心中有些担忧,这时隔三年,早已经是物是人非,谁知道当年那个聪慧的女子,变成了是何模样?
会不会对殿下别有用心?
可是看着殿下面上的欣喜,何鼎实在不忍出言打破,殿下已经多日都不曾展颜了啊。
罢罢罢,到时候,自己一定跟去,可要好好考量一番。
打定主意,何鼎暂时放下了担忧,“殿下,快来用膳吧,冷了可就浪费了。”
“哦!好,好。”
闻言,朱祐樘立即在座位上坐下,接过了何鼎递过来的瓷碗,含笑提筷。